一样是养闺女,两个闺女都是从小捧在手心养大,长大都是精女工懂礼数,勤劳朴实的人品。想当年大女儿婆家也是财主,头大的闺女顶小子疼,那也是自己亲自上门相看,托知根知底的乡亲打听过,精挑细选的好富贵人家,三媒六聘满箱满柜风风光光嫁的人,原想着一杆子打到底,没想到婆家人不争气,生生让大烟给抽穷了,庄活儿地房产卖个净光,还把男人的命搭进去,临了一文钱没剩领着三孩子回娘家住着啃老。
二女儿小珠头婚嫁个开药店的,两口子和和美美,进门就当家,手里零用钱不断,有吃有花,从没受过罪。二婚嫁个大军官,当着官太太,穿绸裹缎,养的白胖,回趟娘家都有好几个兵扛着枪保护,更是得意。真是论命不生气,都是自家闺女,这命也不一样,有败家啃老的,也有旺家的。
方团长吃完饭,对小珠说,“老爷子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还带着那么些东西,留她姥爷多住些日子,派个人拿几块钱跟着,没事就到戏院子说书摊转转解闷,我外面还有点事,得出去处理。”说完就溜了。
剩下王老财一人在那儿打扫桌子上的饭菜,吃饱了,在街上转腻了,说书唱戏的也不能成天伺候着,有台口钟点儿卡着,不是有钱就能随时见的。就这么个清风城,小城一个,工业不发达,就一个点心厂,一个毛纺厂,用着很少几个工人。商业也不发达,吃的用的,玩的闹的,不过一道街,别的地方仍是半农半市。
清风城号称“百泉之城”,平地挖上一扁担深就见水,家家有井,处处有泉,女人们拿着木头棒槌,说说笑笑在路边石头井台上捣着衣裳,穷不穷,人心都如泉水一样明彻敞亮。清冽的泉水顺着沟沟沿沿汇入护城河。繁华处还行,人多,常踩的地儿不长草。冷落处就差点儿,借着水的滋养,街上沟中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苇,入了秋,干枯寥落,乍着叶子,在风里抖动,落寞的很。
窝着火,想着到店里堵住王二那小子问问,骂上几句,甩上几个大耳光,憋着气到兄弟王家能开的商铺去。王家能还是老样子,五十出头年纪,穿着青布的夹长袍,平头正脸,衬着白布衣领,拾掇的干干净净文文明明,坐在布店柜台后面,拨拉着算盘珠子,看着小伙计们招呼客人。
见哥哥来了,忙站起来,敬烟敬茶地招待,顺了几块布头让捎给小外甥女当手帕。听哥哥说起官司的事,王家能打个咳声,没言语,心里不大赞成这事,可再怎么说,一头是外甥,成天在店里晃来晃去,帮着跑街,中用的很。另一头是自家一奶同胞的哥,岁数大,生不得气。又怕两人碰面不好看,暗暗着人在外面守着,要是见王二回来,让他躲着点儿,别往枪眼上撞,好汉不吃眼前亏。
等到中午,没见着王二,邀王老财上家吃饭,他哥不肯去,说中午还上闺女家吃去,她家吃军粮,伙食好,还不用花钱买,说吃过饭还要到澡堂子里泡澡,难得来一趟城里,总得把该好过的事做了,享受一下。
中午老方也没回来吃饭,晚上擦黑才回来,勤务兵在后面跟着,手里提着大块的肉和排骨。等吃饭的空儿,王老财坐在长条矮凳上,毕恭毕敬听女婿说些部队上的事。“新招了一批兵,真是能吃,最少的一个吃了三个馒头,还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吃饭,‘个捏个捏吃了虾(仨)!’能吃必然能干,我一高兴,让管伙食的杀了头猪,晚上每人给他们弄了两碗炖肉,糊糊肠子。”
看女婿说的眉飞色舞,兴头头的样儿,王老财也不好再提打官司追土匪的事,吃过饭,堂屋里有一张闲着的竹床,设了被褥,和衣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说要走,小珠忙收拾几件没怎么穿过的衣服,叠好用花布包袱皮包上,再用油纸把昨天拿回家的排骨包了一块,说是给娘吃的。
“你有空时,再把追赃那事儿说说,最好把王二给抓起来,不能让你爹受这气!老鼻子钱呢,那都是我半辈子攒的养老钱,要是找回来,也有你一份!”指望着方团长逮住土匪把钱追回来,咬着牙许愿。
小珠在土匪窝里呆过,见过那些散兵游勇转行做的匪,她可知道什么叫做官匪一家,甭管是谁,进了嘴的肉哪里会吐出来!眼瞅着老爹骑着毛驴缓缓走远,两肩耷拉,一头的白发,远远的芦苇丛挡着,视线模糊,她心中有些不好受,转过身去,暗暗掉了两眼泪,洇湿了手里捏着的洋纱帕子,也就罢了。
一冬天很快就过去,王二有时从城里给小玉捎了东西回来,这么点个村子,几百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人走得近的消息被别人知道,再也没人上门给小玉提亲。花儿回家都是听到这些糟心事,看着老朱抽闷烟,自己也替小玉着急,早知道这个,还不如把小玉嫁给学校那个方老师,虽说是个书呆子,没什么出息,毕竟也比将来嫁个土匪要强些。
有时跟小玉商量这事儿,小玉倒是坦白,“姐,该谁的就是谁的,上天注定,该得一斗不会少半升,争不来的。”说完该做什么做什么,成天笑嘻嘻乐呵呵,梳一条齐腰的粗黑大辫子,身前身后总跟着一帮子小屁孩。有时连中午歇会儿,都有小学生来家门口张头巴脑地望,问什么也不说,笑笑就擦着鼻涕口水跑了,有的棉袄袖子蹭的油黑发亮,脚下黑布棉鞋沾满泥,光脚没穿袜子,露着多少天没洗过的黑脚踝骨,拉上一刀都伤不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