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跌坐在地上,搂住源儿哭起来。她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无助过,想想这么些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父亲多少年的培养也打了水漂。时也命也,怨不得别人,兵荒马乱,小日本入侵,这是个大的格局,不是一个人努力奋斗就能改变的。
村子里静的很,小孩子都安生呆着,哭都不敢哭一声,狗也夹着尾巴,在院口附近来回转悠,不肯远走,没有听到枪声,感觉到的是无边的恐惧,街上没有人行走,连小巷子里也少见人迹,仿佛都突然间失踪一样,留下的只有沉闷的空气。
叶辰回来时,已是傍晚。一脸的土,身上也是,一进门闭着嘴,不说话,闷着头洗漱,完了拿了自己的衣服,到外面井台上去洗。井水清且浅,约有不到两米深,壁上青苔洇润,滑腻腻的,井口上面架着陈旧的木头架子,一盘绳索,吊着一只木桶,来回晃悠。
花儿抱着孩子,紧跟在他后面,希望他能说点什么。见他不开口,也不便问。
“你不在家里,总跟着我做什么?”
花儿懦懦地回了一句,“我想问一下外面的事。”
沉默一会儿,叶辰笑一下,回了一句,“别怕,有我在。没有消息过来,再等等吧,咱村的男人们都轮流在村口站着岗呢。”
站着岗能怎样?日本兵来了还是一个字,藏。就这么个地方,再躲能躲到哪里去?即便是那些破房子,柴草垛,躲不过挨刺刀的厄运。
傍黑的时候,花儿的哥哥朱厚照来了,到现在这个关头,他也不再拉着拐棍装瘸子,就那么大大方方迈着大步进来。花儿穿着一件绿色的碎花布半袖单衣,在院中柴房边坐着,源儿抱在膝头,正在一句句教她念字。
“妹子,有刀伤药没?给找点!”
“谁受伤了?”手一松,源儿身子挣扎一下,滑到地上,花儿忙站起来。
“村里好几个人都受伤了,得找点药敷上,天这么热,不管,皮肉会烂掉。”
“好,我马上找去。”
叶辰系着衣扣从屋里迎出来,“照哥!今天情况咋样?”
“不咋样。”厚照打个咳声,自己拉个黑胶皮小马扎坐下。“你认识村东头那个老宁吧?”
“认识,挺憨厚一个人,每次遇到婚丧大事,都见他蹲在地上帮忙洗碗。”
“死了。”说完舔一下干裂的嘴唇。
“怎么死的?”叶辰一惊,顺手拿过茶壶,倒了一碗水。没想到真的死人了,可并没有听到枪声呀!
厚照拿过水,昂起头一气儿直灌下去。
原来上午花儿她们回来后,日本兵扛着枪进了西仁村,找房子好的大户人家抢了几车粮食和棉花,抓了许多鸡和猪,用绳子绑好放到车上。那个日本军官抢了东西,还要觉得缺点什么。四处看看,哦,这个村子里怎么都是些干巴老头子,皱眉耷拉眼,穿的稀破,连个年轻人都没有,更别说女人,想是一听到信儿都躲出去了,如老朱一家,一听到日本鬼子进村的喊声,就找个柴堆草垛藏起女人和孩子,老朱一生胆气壮,遇到这事也没躲,鬼子进家抢粮时跟鬼子支架了几下,看着打不过,瞅个机会,拿起扁担在窗户上插住,蹭的一下蹿上房,闪了。有以前练戏把子的武艺傍身,杀敌不中用,逃条命还是蛮顺利的。
军官两眼通红骑在马上发火,不知怎么看见老宁,这人本来就不大够数儿,别人躲都来不及,他还忽颤颤的从家里出来,在墙角探头探脑,两个鬼子兵架起他胳肢窝,三下两下拖到日本军官跟前。
老宁没见过这场面,见小个子日本军官穿着一身簇新的黄皮,腰间挂着带鞘的长刀,扎着皮带,挎着枪,那匹白色大洋马高又壮,膘肥肉满,两条大长腿。傻楞愣地直顾着看,人家说的话他听不懂,他说的话人家也听不明白。两个人双手比划,嘴里呜拉一通。“花姑娘的有?”
当地把水井上的木头架子叫“姑娘的”,老宁听明白了,啊,感情这马个子太高,日本大官腿短下不了马,想要个架子支着。他连声答应着就去了,想想家没有这东西,就到巷子口井边把木头架子卸下来,扛到日本人马前。
日本人看着不对付,这是个什么呀?一个大高木头架子,上面是一根圆木头,半新不旧,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下面还沾着青苔。“花姑娘的有?”
“这就是姑娘的呀。”老宁有些不大明白,这明明就是姑娘的,难道日本人要的不是这个?
“八格!花姑娘!”鬼子官从腰间拔出指挥刀,唰的一下,砍掉老宁一条胳膊,再抡一下,另一条胳膊也卸下来。鲜红的血,染湿了衣裤。两条胳膊离开身体的一瞬间,老宁再也没有任何疑问,这不是人,是吃人的恶魔!
转回身快步跑回家去,那两条胳膊掉在地上,如同两根没有知觉的木头,日本人不要,老宁也要不了。
家里,70岁的老娘就坐在厨房里择菜。老宁一口气跑回来,血滴答了一路。“娘,儿子不能再孝顺你了!”他大哭失声。
老太太已呆住。“你胳膊呢?”
“叫日本鬼子给砍了!他们要花姑娘的,我把井上架的姑娘的扛过去,没想到他一恼,就把胳膊给砍了。”
“鬼子要的是大闺女,可怜的孩子!”
老宁明白了,其实不管听对还是听错,都没有任何用处,根本不可能给鬼子找女人,这两条胳膊注定保不住。
没了胳膊,活着还能做什么?什么事也做不了,再也不能干活了。血还在流,凝着黑色的血痂块,滴零滴落。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三三两两飞过来,透明的翅膀沾着血点,惊惶地乱撞。他的眼泪在刚才来的路上都掉光了,再也哭喊不出来。只是觉得苦,悲从心中来,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苦。每天三顿饭,一觉睡到明,他从没欺负过别人,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半辈子穷的连媳妇都娶不起,冬天一件老羊皮,一身黑布棉衣,春秋天把里面的棉花瓤子掏出来,就成了夹衣,夏天把里子拆掉,就是一身单衣。躺下一铺,起来一身,没有哪个女人真心看上他,待他好过,活着仅仅是干活。没了胳膊,再也不能干活了!
老宁扑通一下跪到地上,连磕三个头,转身跑出去,他娘在后面追,追到门口,见老宁跑到大口井边,停了一下,看到那些日本鬼子还在巷子里乱转,他绝望了,直直跳下去,水花溅起,开始还有些气泡,后来,水面上什么都没有,井壁上有几个不太光滑的脚窝,还有青到发黑的苔藓,阴郁郁地粘在那里。这是它们的占据的堡垒,不会因为人世沧桑产生半分变更。
老宁的娘站在边上,开始还在大声呼救,好些村里人过来,帮着打捞,救上来,已没有半分气。
日本人带着能搜集到的东西走了,有村里人在争夺中受了伤。
叶辰和爷爷带着好些治伤的如三七粉一类的药材去了西仁村。过了几天,花儿把孩子们托给厨子老李看着,自己也要跟着去过一次。
老宁的家,还是那么一所小小的院落,三间东屋,北房是用草蓬顶的羊圈,里面拴着几只羊,脏的黄白毛皮,膻气与干草杂物的味儿直冲鼻子。老宁的尸体已被卷在一领破席里埋到家族墓地,院子里坐着他的娘,失去唯一儿子的娘,手里拿着一块半干的窝头,眼前地上有一大碗米汤,一个石头做的蒜臼,里面是开水汆过的绿色菜茎,拌着捣成碎末的白蒜屑。
老太太瘪着没牙的嘴,吞咽着自己那份饭食,浓浓的大蒜味浮在空气中。见花儿进来,她抬起脸想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那张脸干瘪如风干的瓜蒌。
花儿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本想安慰一下,却说不出任何话来。站了一会儿,跚跚出去。
“辰,真不知说什么好,本想安慰她的,看来没什么事,能吃下去饭。”
叶辰同情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凤凰啊,你才多大,知道什么人间的苦楚,没了独生儿子,这么个没财产的小脚老太太,又能支持几天!
村里人又拿出些钱来接着办民团,不过民团的装备实在不怎么样,跟日本兵是天差地别。
叶辰这些日子没课上,看上去却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