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正比着压韵顺溜的国文课本在写毛笔字,漂亮的颜体字,“鸡司晨,犬守门,”劝人工作的内容,有的在擦鼻子,有的在抽抽答答。在外面时,听得到里面的热闹,先生一进来,却没了声音,一个个收手敛脚,装模作样,一副正经相。叶辰从班里走过,看着穿着灰布校服的学生们,没了刚才的欣喜,难道自己一生就这么跟着孩子们过,做一个孩子王吗?
屋里有股不好闻的气息,是男孩子们久不洗脚发出的臭气,还有感冒了的人散发出的鼻涕味,更增加了叶辰心头的厌恶,他从东转到西,有几个孩子站起来问了几个问题,匆忙回答了,赶紧从教室里出来。想着不对劲,走了几步,放轻脚步,杀了一个回马枪,果然刚一走,屋里的说话声就嗡嗡大起来,见叶先生回来,才吓住了。
叶辰板着脸出去,一出门,自己忍不住笑了,这帮孩子们,机灵的很。做个孩子王也不错,目前县上连个像样的工厂商业之类都没有,政府部门有的是贪官污吏,不在乎多自己这一个,学历再高,没地方用,想糟蹋民脂民膏,贪污受贿,人家都不给你机会。做不了良相,只能做个良医,好先生,或执教鞭,或操岐黄,一生一世良心安然地过下去。心中纵有不平,又能怎样?这个乱世,不被土匪杀死已是万幸。
走过花儿的办公室,见里面的灯还亮着,想必是在准备明天的教案。叶辰敲敲门,花儿在里面应声,“门没锁,进来吧!”
“凤凰,等放了假,跟我去北平城外的梅镇,见见我父母吧。”
花儿听他这么说,显见得是真心,不好再插科打诨,得明明白白正经地跟他说话,“叶先生,我也很想去北平,不过不是见你父母,我要去找波儿,看看他到底娶没娶媳妇。”
“都到这份儿上了,你何苦还这么执着?”叶辰轻轻说,如同与一朵淡黄的蒲公英对面,口风稍大些,都会吹散它娇嫩的绒毛。
“不过,我们可以一路同行。”花儿松了口,这话让叶辰感到欣慰,毕竟有一点想头,剩下的就是到时先去找波儿还是先见叶家二老的事,这个到时看情况再定,同行好几天的路程呢,有多少美好的事可以发生,想想也是醉了。
“叶先生,你那里有酒没有?”
“做什么,想喝上两杯?”
“我一个女孩子,喝那门子酒啊!刚才不小心扭到脚,踝骨肿了。”
“哦,我去拿。”叶辰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一小瓶药酒,一个小小的白瓷酒盅,半盒火柴。
花儿让叶辰先出去,自己脱了鞋袜,用暖壶里的热水洗过脚,擦干,倒上一杯酒,用火柴点燃,白酒盅上冒着蓝红的火焰,花儿看着那火,滴出一滴泪来,以前在赵家暂住时,不小心崴了脚,或是跑步肿了腿,准婆婆总是用这个法子给揉擦药酒,一个没过门的媳妇,那叫一个亲,想来是看着儿子喜欢的份上,婆婆才如此待她。
擦好酒,放下裤腿,穿好鞋袜,叶辰又悄悄挨进来。花儿见他进来,忙起身把药酒递过去,“正说给你送呢,恰好就来了,多谢,省得我再跑一趟。”
“敢情我是来要东西的!原想着你在发烧,又崴了脚,出门在外不容易,多过来探视一遭,没想到这么不招人待见。”叶辰悻悻说着,略显尴尬地笑一下,想着来的太勤了。拔开桌上的书,把药酒放好,“明儿还得用的,连擦上几天才会见好。”抬头见花儿的眼圈有些红,“好好的,怎么又哭了,难不成这么大功夫不见,想我了?”
一句话更惹得花儿不高兴,理也不理他,生生让他这一句玩笑话掉在了地上。
叶辰一手斜提着长袍的前襟,半弯了腰,做出一副想从地上拾东西的样子。
“你找啥呢?”
“还能找啥,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掉地上的,想捡起来。”
花儿想笑,没笑出来,“有椅子,叶先生还是好好坐下,咱们说话吧。刚才是我不好,没有礼貌。先生的关心,还是得谢谢。”
叶辰很有风度地撩袍坐下,看着花儿说,“你不生我的气就好。”
“我不是生你的气,大家都知道的,赵家原来待我极好,伏波更是待我好,有什么新鲜衣服,零碎吃食总是先给我送,就好比一个大火炉,一直热腾腾的,暖着心,暖着手。都计划好要结婚,好日子屈指可数。不知怎么了,忽喇喇大厦将倾,如从头上浇下半桶冰冷水,把人一下子搁到雪地里,小北风呼呼吹着,冻得我不知道天南地北,云山雾罩一般。圣人常说,静坐当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想想总是我的错,该趁着假期多去看他几次,两地相隔久了,再热的火也凉了。”
叶辰正色答道:“赵家待你好,波儿待你更好,现在波儿另娶,想必有他不得已的原因,你也不用理他,实在想去,等放了假,我陪你去队伍上找他,或者另有一番解释。”
花儿泪眼婆娑地说,“原以为我努力学习,考上师范,有了工作,能自食其力,配得上住在城里的赵家,没想到还是这么着,一场春雨过后,落红满地,不复旧时人家,白辜负了我这些年的努力。”
“是啊,这么多年,你一直努力想做一个城里人,没想到还是落在乡下。”叶辰的话有些讥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