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各庄,看着驾车的两头大青骡子一身汗,脖子上毛都粘在一起,叶辰让大张停下马车,说要先卸了货再送这三个人,明摆着是心疼骡子,暗地里是撵人,不想再让王二和柳家媳妇搭车。东各庄,是王二的老根据地,到处是熟人,借了一头小毛驴,让柳家媳妇坐上,折了根柳条在后面赶着,告辞走了。
花儿也要走,叶辰伸出胳膊,拦住,不让走,一脸坏笑,样子很无赖,像个街头的小混混。说从没来过家里,好容易来一次,一定得吃过饭再走,再说五里地,女孩子步行得走4、50分钟呢,还是过一会儿,自己赶着车送她好些。
叶辰家世代行医,除了医馆,没什么产业,到他爷爷手里,因吸大烟的人贱卖土地房产,才置下几百亩地,两套磨砖对缝的宅院,一个堆放柴草兼拴牲口的院子。
“爷爷!”叶辰父亲带着母亲在外地医院里做事,交通不便,一年回来的次数有限,平时就他和爷爷一起住,用着一个40多岁做饭的男佣人。
老中医叶显道正在东屋医馆里坐着,翻看医书,虽然年纪已有60多岁,眼不花,耳不聋,听到叶辰说话,忙放下书走出来,看到后面跟着的花儿,笑着打招呼,“这不是西仁村朱家的大妞吗?”
“爷爷好。”花儿想想,跟着叶辰的口气问好。
“好,好。这是刚从清风城回来?”
“是啊,大张正往那边院里卸药材呢。”叶辰回答。
老爷子收起笑容,喊了声“老杜!”一个系着围裙的白胖汉子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粗布手巾,正忙着擦手。恭恭敬敬喊了声“老爷”。
“少爷回来了,先给泡壶茉莉花茶,碗橱里有几块酥饼干,先拿出来,招待客人。照着中午拌的那个凉菜,再来一份,做个红烧茄子,焖上大米饭。我去东院验验药材,上次来的那批货就不怎么好,退回去了。这次还不定咋地呢,药材行里那些人也太贪了,总拿些便宜货充数。”
“好的。我马上下手做。”
“不用麻烦了,天快黑了。”花儿急着回家呢,一听还要焖米饭、炒菜,这吃完饭得到啥时候。
“那就喝口水再走,等卸了车,叫老大送你!”老头儿也不去验药材,扭身进了北屋。老杜自去泡茶,做晚饭,看来大米得少淘一个人的。
茶很热,大热的天,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渴极了,却喝不到嘴里。老爷子指指床下,叫叶辰去拿,“前几天南庄有人送了西瓜做谢礼,给你留着呢。”
打开看了,鲜红的脆沙瓤,黑子大却少,尝一口,甜水沁人心脾,好好吃!
天黑之前,是叶辰送花儿回家的过程。小毛驴脖子里拴着铃铛,乖乖走着,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一路上,地里都是人,趁着天黑前凉快,忙着锄谷子苗,天旱,锄锄地,就当又浇了一水。
到了家门口,老朱已在那里等着,刚才柳家媳妇从门前过,早告诉他花儿要回来。
“到家里坐坐!”见到叶辰,拉住不放手,叫花儿去家拿了一竹篓新下来的桃子,说是自家树上结的,拴到小驴背上,让给老医生带回去。
花儿在一旁嗤嗤笑,这个老抠儿,什么时候这么开眼,竟舍得整篓的桃子送人!
“你懂个啥!一来人家老头儿治好你娘的病,二来今年收成好,多收了好些桃子,价钱却低,让你哥带人赶了大车到县城和清风城去卖,边卖边烂,消缴不下去!”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憎,人人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外人看着是做傻事,在当事人看来,却极正常,没有不做的理由。
叶辰走了,花儿刚吃过西瓜,回家又吃了两个桃子,不吃晚饭,自去王家找女孩子闲说话。小玉儿看着她出去,一股不平气从肚里生出来,“不吃饭,就不能帮着喂喂小壮,成天耷拉着两只手,大小姐一样。”嘴里边嘟囔,边去灶边端盛满小米汤的罗锅。刚端起来,没移步呢,那锅底已整个掉下来,滚烫的米汤流了一灶膛。
玉儿在原地站着,叫了一声,有点儿受惊吓。“怎么了?稀里哗啦的?”老朱在院里问。
“没事,就是锅底掉了。”玉儿有些害怕,一个瓦烧的锅一毛钱呢。
老朱一听,吓了一大跳,忙三步两步进来,看见锅漏了,人没烫着,松了口气。
“闺女,没事,柴禾屋里放着一摞子锅呢,拿着用就是。上次有个赶车来卖瓦缸和罗锅的,我就怕有这事,多存了些。别怕,没烫着就好,没烫着就好,汤里才一把米,没遭践啥粮食。”忙拿着笤帚帮着收拾碎瓦片。
“新锅没法做汤呢,得烧几次水才能用。”玉儿咕嘟着嘴儿。
“那晚上就喝水。这几天有的是桃子,桃子管饱。”
没有人责怪她,锅底掉是常见的事,小玉儿却不大开心,一晚上睡不安生,想着或许是自己攀着花儿回家不做事,才遭的事儿,想想她走了30多里地回来,坐车也罢,骑驴也罢,歇会儿是应该的,不该那么气不忿。
“姐,要不要吃煮玉米?”
“这么早就有煮玉米了?”
“嗯呢,菜地里有一分地的春棒子,怕别人给偷了,有他们吃的,不如摘了回来,咱吃。刚才坐水时,我煮了几个,给了嫂子和小壮三个,还留着俩,你我一人一个。没敢让爹见,见了准得说,一会吃完,把棒子芯给我,扔远远的。”说完,玉儿从炕上起来,自去拿。
忙忙碌碌的,日子过的快。
闷热的天,有些想下雨,切完草,花儿和玉儿开始赶着小驴推磨,磨了一斗大麦,烙了饼,炒了一大锅黑茄子掺长豆角,等哥和长工赶着车从城里回来好吃饭。
等到天黑透了,才见小朱手里提着拐棍,迈着大步进来。
“哥,吃饭了。”
“我洗洗就来。”去院里水缸边舀了水,脱了上衣,蹲下身,用一只大铁盆哗啦啦从头浇下。
看着那样子与平时不同,玉儿没敢多问。一会儿人到齐了,一点人头,少个老常。
“哥,老常呢?”
“跟车呢。”
“大车呢?”老朱开始问话,现在长工少了,他不再吃小锅饭,总跟家里人一起吃。
“今天要多倒霉有多倒霉,在县城卖桃子到中午,过来几个当兵的,说要征用大车,去拉军粮,连车带没卖完的桃子全给拉走了。嫌我是拐子,不让去,叫老常赶着车去的。我是自己从县城走回来的。好在天黑,不用装拐子,走得快些,没人见。”
这一宿老朱没睡好,想着等天亮,老常要是还回不来,自己得出面去县上找那帮不是人的东西要马车。
桃林里支着一个草庵子,里面放了一张竹床,一把二胡,大黑晚上就在那里看桃子,寂寞的很,二胡凄凉的声音悠悠荡荡从远处传来,如同在池塘边戏水的顽童,时不时扔着小石头,荡起一圈圈涟漪,拨弄着人心里那点小小的烦恼,搅得老朱更睡不着。
“这王八羔子,拉他娘的啥,调不是调,音不成音,比我年轻时差远了。”老朱年轻时也好玩艺,在村里戏班子里吹过笛子,拉过响器,跑过龙套,唱过花脸,还是全副的披挂,头带绿色凤翅王冠,手执大刀,四竿护背旗迎风招展,脚下踩着粉底高筒靴,那可不是一般的身手。
本想就这么一直玩闹下去,痛快过日子。这天遇上算命的盲人大钟,那时大钟不满20岁,刚出师,能独立给人算命。
“当戏子怎么能发家呢?”在石头上坐了半晌,大钟幽幽地说了一句。
老朱也听人说过,有个明眼(看风水的阴阳先生,不是盲人)曾到村里看过,说这西仁村风水好,会出大本事人。后来看这村里的年轻人在场上练翻跟头,刻苦的很,叹了口气,说,这力气都用到玩艺上,真是可惜了。
那时老朱的爹还在,由着他玩去,后来爹年轻轻撒手不在了,留下一大片地没人打理,老朱就收了心,专门侍弄庄稼,几十年下来,竟成了庄稼把式,开着豆腐作坊,种着大桃林子,新盖了两套青砖大瓦房,比爹当年的气派还大,是金子放到哪里都发光呀。
想想大黑那副蠢样儿,干啥啥不中,一样的活计,大春听一遍就会,教他三遍,才能勉强有个样儿。做木工,活做的糙,就能拉个大锯解板;做瓦工,一般就是推小车子和泥扔砖,连搭板都上不了,砌不了墙抹不了砖;连上集卖个桃子算账都不行,就能送个豆腐,那是一月一结账的,整数,老朱亲自去拿的。就这德行还拉二胡,真是遭踏了丝弦的名头。
想起大春,那明亮单纯的眼仿佛又在闪,唉,年轻人,哪死哪埋吧,好人不长寿啊。
早上出村时,老王家那只狗一直跟着吠,跑了好远,才回去。
路上碰见老常,正赶着马车往回走,那两匹骡子很累,没精打彩一步步挪着,木头轱辘大车,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起伏着。
老朱笑了。停下车,看看,桃子和篓子都没了,又有几分恼,知道被军阀们的大头兵给吃了。今年这桃子是成不了钱了,想想花儿的学费还没着落,看来得动老本了。
动老本,就是卖粮食。刚收到仓里的粮,还没捂热就要粜出去,真是很心疼呢。想想自家那么饱满的小麦,磨出白花花的面,卖掉,交了伙食费,到食堂里去吃那些黑面,不划算。
“花儿,前些天波儿过来时,说家里人少,白雇个厨子,他娘叫你住过去当走读生呢,波儿又不在家,没闲话说,不如过去吧,也省些花销。”
“哈,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呢,爹呀,一样的花销,省了咱的,费了人家的。”
“我赶着车把你那份麦子送过去行不?咱不白吃他家的。”
开学后,赵婷儿带人来学校把花儿的行李搬走了,花儿正式住在赵家。
住长久了,自然是家常便饭,比起学校里,已好许多。大老黑和老方在街上过时常能碰见,点点头就过去了,没啥。叶辰毕业了,暂时在清风城一个局里帮忙做事,还没定下来分到哪里做老师。每天夹着个皮包,骑个自行车上下班,见到花儿,想请她吃饭。花儿可不敢,准婆婆在家卡着点儿呢,到点儿就到门口来张望,想起波儿就恨得牙痒痒。
“你家用个厨子咋了,剩了饭不能下顿吃?非得把我接来吃饭,天天跟上了枷锁一样,想去哪儿,小姑子都跟屁虫一样,准婆婆笑眯眯看着,浑身不得劲。”
这天星期六,借口学校里补课,花儿没回家吃晚饭,趁着天黑,没人见,坐在叶辰车后面去看了一场电影,又到宿舍叫了静初当掩护,到街上闲逛,买了一大包新下来的李子和三双尼龙袜子。
到了家,掂着脚尖,想无声无息地溜进自己房间,却看见波儿在厅里椅子上坐着。
“波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下午就回来了,这不半天没见你。”
波儿走过来,拉着花儿的手,一下下抚摸着,有几分失落,哽咽着说了一句,“东北三省丢了,被日军给侵占了。”
“什么?东北三省丢了,你还回家做什么,怎么不扛起枪过去要?”花儿手里的东西哗啦一下掉在地上,赵母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花儿回来了,吃过饭没?我去下碗鸡丝面。”
女人就是这样,孩子们的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在学校吃过了,今天有韭菜包子,吃了好几个呢。”
花儿在撒谎,学校里有包子,她可没吃,跟叶辰在外面吃的炒饼,喝的鸡蛋汤。
波儿的鼻子可不是白长着的,他早闻过,花儿身上没有韭菜的味道,那东西,味太冲了,想盖都盖不住。
“走,到我屋里说话。”波儿笑着冲母亲点下头,一把将花儿拉进屋里。
“老实交待,你在哪儿吃的饭?”
“在学校呀,吃的包子。”
波儿四脚朝天,躺在床上,又猛地坐起来,笑了一下,说:“编个瞎话也编不圆坦,自己说,在哪儿吃的饭?”
“在东门里四时春。”
“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个电影院,你不是一个人去的,跟谁?”波儿有些恼。
“咳,这不闷了,正好放学遇见叶辰骑着车子过来,一起去看了场电影,饿了,就吃了顿饭。”
“怎么就那么巧?我今天从车站走那么远到家,路上都没碰上他,你一出校门就碰上了?不提他,我倒忘了,该叫上他一块当兵打鬼子去,省得在家里吃窝边草。”
好在是跟叶辰出去,不是跟方团长,波儿松了口气。那小子属柳下惠的,有贼心没贼胆,做事前怕狼后怕虎,给他眼前放个剥光的美人,也是坐怀不乱。
“好了,不说叶辰,说一下沈阳是怎么被日军给侵占了。”
“今年9月18日晚上,日本驻中国的侵略军——关东军,自行炸毁沈阳北郊柳条湖附近南满铁路的一段路轨,反诬中国军队破坏铁路,以其制造的“柳条湖事件”为借口,大举进攻沈阳,突然袭击了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和沈阳城。
随即在几天内侵占20多座城市及其周围的广大地区。这就是当时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
“军队呢,好几十万东北军呢,听说装备不错,有飞机大炮机关枪呢,都生锈了?”
波儿苦笑一下,“****最高领导说了话,不许抵抗,把东北军撤回关内,说是跟国联告过状,等人家制裁日本呢。”
“开什么玩笑,国联算个什么东西?有兵还是有枪,人家凭什么怕?有什么可制裁的,都是一伙的。强盗都打进家里了,还装可怜,找强盗老娘告状,能得什么好!”花儿愤愤地说。
“我这不跟你商量呢,这军校上的窝囊,不如不上。就说家里有事,请了假回来。”
“总不能半途而废!再上一年就毕业了,到时带上兵,有了枪,想做什么做什么,多好。”
“我们花儿有主意,好,听你一回,明天我还回去上学。”
想想不大对劲,“嫌我在家碍眼,把我骗走,你好继续跟着叶辰花天酒地。”
“就这么一回,碰巧了,以后不了,还不行。”
“没那么便宜的事,明天我得找他去,安置好再走。”
第二天,赵伏波果然去找了叶辰,动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天花乱坠,把在局里做事说得一钱不值。叶辰听着有道理,做个小科员,成天低头哈腰,唯唯诺诺,看上级眼色行事,不是他的理想,不如回县城教书。一来离家近,能照顾年迈的爷爷;二来能学些医术,兵荒马乱,有一技在身,平时教书育人,悬壶济世,到打仗时还能当军医。
说到这里,波儿忙催着父亲找人托了关系,给叶辰去办分配的事,然后他坏坏地笑着把这事告诉了花儿,等着她着恼。
花儿才不生气呢,叶辰这人,普通乡亲一个,再说他是临时在局里帮忙,早晚得到学校教书,清风城里的学校又不缺老师,没门没窗户,就轮到他了?能有个县城的工作也是好的。不见不见吧,又不是大春,且由着波儿搞鬼。
看到花儿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波儿有些后悔,想着自己心眼太小,把事情想歪了。
不过,通过跟叶辰的一天的说道,能看出那小子确实有些对花儿动心,不然也不会那么理屈词穷,叶辰可不是一般的舌头,演讲都不用打草稿的,由着自己做弄,怎么抟都行,果然不正常。
想着宋太祖赵匡胤说过,“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国是这样,家亦是这样,当初要不让日本兵常驻东北,怎么会发生9。18事变?隔着海,坐着船过来侵略,路上也得走几天,那能那么快就得手。
“花儿,叶辰这事,是我多想了,不对,你别往心里去,有事该找他还去找,好兄弟。”
“他一个行医捎带当老师的,我一没生病,二没人上小学,找他做什么,哥哥呀,走你的吧,我乖乖在家,等着你回来,等到明年桃花开。”
“桃花开了之后还等不?”
“当然等了,你不想上我们家吃桃子呀?”
“你们家最大最好的水蜜桃早被我给摘了,还去做什么?”
“哪儿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想得美,没有十里红妆,甭想!”
“就想,什么也不给!”波儿伸手把花儿的小白手抓过来,在手心里挠了几下,拍拍,意味深长地笑笑,走了,把花儿一人留在屋子里,空落落的。波儿叶辰都走了,以后只能跟张静初这些女生玩了。
花儿总觉得跟女生们之间有一些隔阂,没有跟男生交往爽利,能说到一起的女朋友不多,以后的日子可有够闷的。
这日子有什么可过的,每天照例吃饭,上学,放学回家陪准婆婆和小姑上街购物,做衣服,有戏时看场戏,有电影时看场电影,时光如流水一样,悄悄从手指缝里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