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走了。”看着方团长粗壮的背影,一晃一晃地消失,赵伏波长出一口气,“他跟我是校友,花儿,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他那副样子,车轴汉子一样,好雄壮!”语气里带着三分羡慕。
“理他呢,你还要不要吃棒冰?”花儿岔开话题。
“你总是问啥不说啥,跟我藏猫猫,瞧我怎么治你。”说着,往手上哈了一口气,一脸坏笑凑过来,开始搓手。猛然,说了一声,“别动!有虫子。”花儿已紧张的双腿发抖。伏波蹲下身,伸手从花儿鞋面上拨拉下一只小小的蜘蛛。
捉完虫子,却不起身,一双眼不安份地沿着花儿纤细裸露的脚踝,看到她的白净结实的小腿上,一手抓住她制服裙子的下摆,“说老实话,要不然…。。”
花儿站也不是,蹲下也不合适,她开始后悔,不该穿这条裙子来,早知道他这么坏,索性穿上旗袍,那种款式有高的开叉,爱看就看,什么了不起的。按着裙子,半躬着身,花儿开始说话。
“三国两晋时期有个羊氏家族,出了一个被废过五次的皇后,她嫁给最后一个丈夫时,被问到现任皇帝丈夫与前任皇帝丈夫——司马家那个白痴皇帝的区别时,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
“你又在卖关子,说半截话。”他的手往下用力抻了一下,裙子在抖。
“哟,你倒是松手呀。不说了,有啥呀,除了皮就是肉,爱看看吧。”
伏波松了手,站起身,“又不是没见过,小时候见多了,你光屁股时我都见过,什么稀罕!”拿手拨拉一下花儿的发饰,“现在兴剪短发了,要不要改个形象?”
“好啊,现在就去剪。”两人笑着拉着手走了。
学校门外拐角的地方,有几棵粗大的老槐树,躯干不直,树冠很大,已过了开花的季节,满树除了绿色的叶子,就是绿色的槐角。
“槐角能做药材的。”四顾无人,赵伏波一把将花儿拉进怀里,“真想你。”女孩子的心在跳,如同山上跑着的小鹿。他把头靠在花儿的前额上,轻轻啄了一下,跟小鸡吃米一样,很是从容不迫。
花儿的脸有些发烧。
“别回学校睡了,跟我走吧。”
“你倒会省钱,没有十里红妆,甭想接我进门!”
“哈哈,你想歪了,我是说我家小妹不在家,吃过晚饭,你可以在她屋里睡。再说,我哪有钱呀,还是让那个老方来娶你吧,到时候人家拿枪一逼,花轿都省了。”
赵伏波走的时候,花儿拉着他的手送了很远,站在小城古道柳荫下,看着他跳上马车渐行渐远,绣着梅花的帕子湿了。
“走吧,姐。”小婷在一旁叫,花儿和叶辰等人一起往回走。
“今天下午我家有买药材的车过来,实习期也结束了,要不要回去走走?”叶辰试探着问,看花儿眼圈发红,心情不爽,也许一次短途旅行,回家见见亲人,能让她开心些。
“好呀,我正想回家呢。”花儿眨眨湿润的眼,爽快应下。有车可坐,有家能回,多么快乐的事!别人来复去,为了生活忙着张罗事务,没心思听你诉说那些离情别绪,小资情调是吃饱穿暖闲下来才生出的。世事无常,经营照顾好自己才是正理儿,别到时候,未婚夫回来,看着伊人衣带渐宽,红颜变黄颜,一张俏脸因愁思过度,气血不调,长满青春美丽豆儿,让人厌嫌。
按时间推算,回到家,该是下午6点多。夏日天长,8点钟才黑,正好有时间挽个菜篮子,到地里摘些新鲜的瓜菜。一条细长的小径,两侧被挖了水沟,从那里轻轻巧巧走过,穿一件淡黄色的衫子,宛如一只翩然展翅的花蝴蝶。看着蓝天上白云或卷或舒,一点点幻化着形状,闻着地里泥土清香,哼着小调,心情真是好的很呢。
马车来学校接人时,除了车夫大张,三大麻袋草药,上面还坐着两个人。本村的,一个是卖烧饼的王二,另一个是柳家媳妇。
“少爷,我来了。”叶辰抬头看看赶车的大张,皱了下眉,点手叫他过来,“走,跟我进去拿点东西。”进了门房,花儿在里面坐着,见他们进来,忙站起身准备走,叶辰带着一个铺盖卷和一个箱子,先不忙着拿,沉下脸,开始数落大张,“就那两匹骡子,你平时连夜草也不喂,牲口不肥壮,倒还知道拉人坐车。”
花儿问:“谁在车上呢?”
叶辰一努嘴,看着外面,“还能谁,你们村的俩人,这人长得都差不多,我也分不出张三李四。”他常跟着爷爷到各村看病,有名的人口早记得差不多,说不认识,纯属糊弄人。
花儿隔着窗户上镶的小块玻璃往外看,恍惚认出是王二和柳家媳妇。心里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大老黑就行。这两人乡里乡亲的,自不会害人。
看着有人在跟前,大张不敢分辩,他与王二都是东各庄的,自小要好,后来王二去西仁村姥爷家投亲,这次在清风城里进药材时遇见,中午王二做东,请大张吃了两大碗冬瓜海带熬肉菜,一张寸把厚的发面油饼,菜里面还埋着4个大肉丸子,说想坐个蹭车,怎好驳回?
“以后再不带人了。”大张的脖子没有伸直,两眼直朝地下睃,有些不好意思。往常王二他们也坐这个车,不过没让叶辰碰上。一回就是百回,这下好,证据送到眼前,坐实了。
按说乡里乡亲的,坐个顺风车没啥,这次带着花儿,这两人跟花儿不大对付,一起走路,好不尴尬!
大张哪里知道花儿与土匪之间的过节,连叶辰也不太清楚其中的细节,胡乱一起走吧。
花儿与柳家媳妇坐在东边车帮上,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叶辰和王二两人看得直纳闷,这两女人真没心眼,一些仇都不记挂呢!
柳家媳妇梳着光滑的发髻,扣着黑丝网子,别着带珍珠的发卡,穿一件水红色香云纱的短袖上衣,下面系一条细绫素色裙子,脚上穿着绣有绿色牡丹花的黑圆口布鞋,里面塞着棉花,充大脚。
花儿穿一件白底土黄格子的半袖旗袍,新剪的短发本来顺滑地披在脑后,嫌热,用皮筋随便抓起,在后面一翘一翘,几岁的小丫头一样,很是滑稽。她自己也不在乎形象,咋舒服咋做,赵家的人又没在眼前。
叶辰很少看到花儿这副放松样子,波儿走了,就这么半天功夫,还是那件衣服,头发扎起来,马上就从淑女变成了野丫头。
“二哥,你来清风城做什么呢?”
“妮儿,我一直在城里,大半年了。乡下买卖不好做,连个烧饼篮子都养不住,我在王家店里帮忙呢。”
说完,忙补充一句,“是我五姥爷王家的粮店。”生怕别人误会。谁还不知道他姥爷王家贵那付德行,好不容易把四个讨债鬼赶出家门,怎肯再照顾外甥?王家贵与王家能是嫡亲哥俩,叫声五姥爷,别的忙帮不上,店里添个小伙计,吃口萝卜干饭总还可以。
王二可不光靠着店里这点薪水,他在店里做事也就是占个虚名,背地里还是跟大老黑一起混,给他当跑腿,又叫花舌子,负责给苦主家送信、讲价。在店里跑街,一来便于打听,能查明被绑票人的家底;二来锻炼口才,巧言善辩,争取让对方拿出更多的钱来赎票。
他五姥爷明知他不安分,看看孤儿寡母可怜,谁不吃口饭?王家能又好面子,既然接了外甥过来,不好再退送,请神容易送神难,轰走必然惹自家老大笑话。
“柳家嫂子,你这件衣裳是在哪家裁缝店做的?瞧这针脚,又细又密,布的颜色也好,正是今年时兴的料子,前些天我也想做一件,后来看成天穿校服,用不上,就没做。”
“我婆婆给的布,照着画报上的样子,自家做的。”
王二接过话,“柳家嫂子的婆婆才认了个续儿子,在城里开大买卖的,以后柳嫂子见到晴天了。”
柳家的不大高兴,拉下脸来,“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大嫂子,这是好事,光明正大的,我还等着送你过门,喝喜酒呢!”王二暗里伸出三个指头,花儿和叶辰明白了,是做第三房姨太太。
前面有个水坑,马车颠簸一下,王二屁股上肉少,别人不吭,他直喊墩的慌。
“嫌墩别坐。”叶辰嘴里不说,心里烦的不行,好不容易约上顶喜欢的花儿回趟家,竟跟这两个人一路同行!一个将要嫁给富商做姨太太的暗门子,一个土匪小伙计,这要叫村里人看到,还以为自己跟他们一路货色,真是,多少年的名声都叫大张这个没心眼的兔崽子给毁了。
这还不是最糟的事,走到半道,遇上大老黑骑着头黑驴正伸着脖子张望。见到大车过来,忙招手,叫停下来。看见花儿,大老黑长满连鬓胡子的黑脸上略有些愧色,很快就抬起头来,笑着跟柳家媳妇说话。
柳家媳妇说要下车,走过去,大老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给了她,又摘下驴背上的袋子,里面有一个小白布袋子,沉甸甸的,在城里万不敢给的,怕让老鸨子给没收了去。
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似有千万条触须张开来,相互纠缠,一个不怎么美的女人,此时微黄的脸上起了红晕,落日的余辉洒在她水红色的纱衫上,长长的睫毛上竟带着一痕泪光,整体看来,犹如朱家桃园里刚长熟带着露珠的水蜜桃!大老黑背转身,遮住马车上人的视线,把白布袋子交到她手里,顺便用那只毛茸茸的大笨手,在女人裸露的白胳膊上按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痕迹。自作孽,不可活,谁让自己把她带进清风城呢,得了机会,攀附上高枝儿,不肯再当押寨夫人了。
柳家媳妇打开手里的花布包袱,里面有两个纸包,是给婆婆和孩子买的吃食,拿起一包,强塞到大老黑手里。大老黑说什么也不要,两人的手相互推让,一黑两白,交叉往复,到了也没要。大老黑要走了,扭头看看花儿,强笑了一声,打个招呼,“大妮儿,我走了啊,常在城里见到你,有事说话!”
“哦,走好。”
柳家媳妇随即拿着东西朝马车方向走来,大老黑骑上驴,在后面跟着走了几步,晃晃手,五指摇摇,两短三长。拨转驴头,小铃铛在驴脖子上脆生生地响着,小蹄儿敲打着地面,奔着清风城的方向去了。
叶辰的脸唰一下就白了,花儿一向躲着大老黑,没想到人家早就看见她了。花儿倒很坦然,暗里如何不说,明面上大老黑还是乡亲,谁又没抱谁家的孩子扔进井里,上次绑票,不过花费几块钱的事儿,谁不吃口饭呢?
想着大老黑这样的人,没有土地,没有产业,在城里支个油条摊子也是糊弄事儿,连媳妇都没混上,眼看着相好的要再嫁,新郎却不是自己,一点儿辙都没有,还送了嫁妆钱过来添箱,好可怜的。
看着花儿同情的那样儿,叶辰心里暗自忖度,你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空自好心,没见到那个被煤油烧头发的老太太,死的时候真好可怜呢。叶辰那次可是跟爷爷一起去为她看病的,一年多了,想起来脊梁骨都在冒冷气。
柳家媳妇提起裙子,一扭腰,抬腿上了车,冲大家伙笑笑,“耽误大伙儿走路了。”
叶辰没说话,花儿也没说话,王二更没说话,大张看得目瞪口呆,此时返过点儿来,轮圆鞭子,“得,驾!”继续向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