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漪兰殿的大床上,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还是疼。我忽地好想以前在匈奴的日子,风吹草低牛羊现、大漠尘沙扬,我和赵信倚靠在檐下,嬉笑着打闹,把玩着手上的羊皮鼓,猜着拳玩。
这次匈奴来了使臣,赵信大哥,你会来吗?刘荣钦点我随侍迎接使团,我不免心里有所期待,可又隐隐有些担忧。再拍拍脑袋细想,匈奴使臣素来傲慢,不好待见,我怎会见着伊稚斜那般的人物?
窗外月光凄冷,春寒料峭,望着那片冷月,我在心间叹问:这样的美景还属于我不?好多东西都一一没了,师傅、干将剑、大草原……又思虑到自己这一进宫,又似失去了疼我的阿爹阿娘,这何尝又不是一桩伤心事呢?
窗外的玉兰,开得这般恣意。幽夜中,紫粉色的花瓣颤动,舒卷着妖娆的身姿,花骨朵娉婷玉立,月光散落花间,细长的枝干也染上一层银色,光华莫测。
玉兰花美而不艳丽,清香却不馥郁,虽比不得牡丹雍容华贵,比不得芙蓉柔弱娇嫩,可在百花间,却风姿绰约、别具神韵。偏爱玉兰的人,多半是不喜与人争,却活得雅致的。思量间,似听得琴音入耳,时断时续,幽幽咽咽。我不由得一惊,更深露重,怎会有人抚琴?
琴音沉郁,如龙过浅川流水低徊,让人禁不住叹息,弹奏之人的功力可谓上乘。所奏是《摽有梅》,这曲子本来是诉说女儿家心意的,可抚琴之人却愣把情歌奏成了悲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我稍稍起身趴在窗前,窗外月华泠泠,这首《摽有梅》在我心底打转。
琴音渐悄渐无,我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被刘彘叫醒,我起身才发觉是四更天,不由得恼他。
“今日要去长信宫,你还不快些起来。”刘彘摇着我的身子。我无可奈何,只得起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刘彘展颜。
“不如我们结拜吧。”韩嫣狡黠附和。我犹在梦中,已被人硬按着三叩首。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口号也由他们喊着,我不住打着瞌睡。
叩完头,我也清醒了大半,对这奸计得逞而洋洋得意的二人颇有些无奈,“罢了,罢了,刘丹心当你们是兄弟。”
刘彘开心地拉着我,“就怕你说这规矩那规矩的,我们要来强硬的。”
王夫人在梳妆台前,细细地照着镜子,听了刘彘的话,回神望我们,“倒是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丹心被彘儿拉着拜把子了。”刘彘在母亲面前毫不避讳。我在一旁加了句:“丹心……丹心何其有幸。”
“丹心,同在漪兰殿,就是一家人,你无须太在意这规矩那规矩的。”王夫人这般说。我稍稍心安,望向王夫人,只见圆镜中端坐一清丽如兰的女子,铜镜中还有两个小身影,一个着白袍,一个着青衣,两张俊俏的小脸上都挂着微笑。
第六章长信“娘,我们何时去长信宫呀?可别让父皇、太后久等。”刘彘上前拍着王夫人肩膀,又撒娇似的添了句,“我想姐姐了呢,娘!”
王夫人抚上刘彘的小手,转过身笑道:“我家彘儿怕是还想看看阿娇姐姐吧。”
我望着刘彘,却见他脸上飞上抹红晕,“娘笑话彘儿了,彘儿……彘儿,待阿娇如亲姐姐般!”
见刘彘害羞,王夫人认真地望着刘彘,“你大姐姐南宫已嫁人,娘别无他求,只求你和平阳能平安长大,莫要出岔子,彘儿知道不?”
王夫人这般吩咐,倒令刘彘倍感错愕,明白后刘彘答应得更认真了,“娘说的是,彘儿谨记!”
“瞧你,还傻站在这,方才是谁急着要见太后呢!”王夫人拉起刘彘的手,又笑着唤我,“丹心,你也同去。”
我不敢相信,却见王夫人笑意盈盈,“你是彘儿兄弟。”
刘彘满心欢喜地看着我。我拜谢。刘彘扑闪着大眼睛,身子紧紧依偎在王夫人身上,“娘真好!”
王夫人见着儿子撒娇,转过身子嫣然一笑,盈盈从妆台立起,吩咐宫人准备。一行人倒也不浩荡,未央宫至长信宫不远,很快便至。太后所居长信宫自非寻常宫殿可比,听刘彘说起,长公主和阿娇翁主爱居长信宫,长信宫中的陈设又因而增亮不少。
入了长信宫,便闻着龙涎香,窦太后倚靠在貂皮毡子铺就的榻之上,整个身子慵懒地缩在紫色大衣里,雍容尊贵。众妃嫔立于左右,华髻美服,群裾明艳,叫我移不开眼。
“臣妾给皇上、太后请安,皇上万福,太后金安。”王夫人缓缓跪立给皇上太后行礼,又轻巧立起给众妃嫔行礼。
我这才注意坐于太后身侧的皇上,皇上一身龙袍,丰神俊朗,而他身侧白衫飘飘立着的是太子刘荣。
立于太后另一侧的是一华贵妇人,宝蓝色华服,云髻高绾,颧骨微凸,下巴高傲地扬起。她身旁那个裹着红色夹袄的女孩,不是阿娇又是谁,一身红衣衬托得她娇艳欲滴。
长公主未必注意到了我,可那凌厉的余光只在我身上淡淡一扫,我便顿觉右边脸颊火辣辣地疼,抬不起头来。
“祖母,父皇,还有母妃们,哥哥姐姐们,平阳这厢有礼。这是平阳亲手做的满陇桂花糕,祖母、父皇、母妃们都过来尝尝。”声音像翠玉落地,甜美温和。我循声望去,便见着一个穿着青绿色对襟夹袄,梳着小髻的娇俏少女。那双眼睛,清清亮亮,不染一尘;一身碧衣,飘若杨柳,灵动如波。
她就是刘彘的二姐姐,平阳公主即为汉武帝姐姐信阳公主,嫁与曹寿后被人称为平阳公主。为方便行文流畅,全文统一称呼“平阳公主”。!
“乖孩子,坐祖母这儿来。”太后咧着嘴巴,眼睛眯成一条缝,招着手,“我的好孙女,快过来!”
“太后先尝一口!”平阳欢快地奔至太后面前,拣起热乎乎的桂花糕,送至太后嘴边,要太后张嘴。
听刘彘说,窦太后素来宠平阳,众公主中,只有这孙女一直居于长信宫,单独陪伴她。今日得见,平阳果非寻常。
王夫人默立一旁,居于一梳着朝天髻、着绛色对襟衣裳的美妇左侧,我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美妇便是椒房殿的主人,当今太子殿下刘荣的生母——栗姬。我不免多望了她一眼,栗姬眉宇间还真和刘荣有几分相似,带着几分贵气与傲气。
王夫人居于栗姬左侧,我本想她是极受宠的,可见着居于栗姬右侧的几位妃嫔都离皇上太后近些,衣饰也更华贵精细,不免又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平阳捧着食盒,向诸人一一派发桂花糕,众人开心地品尝,我由衷开心,又不由得有几分羡慕。
“你要吗?”平阳伸手递给我一块雪白的桂花糕,微笑着望着我。
我受宠若惊,笑着回应:“多谢公主恩赐,丹心谢恩了。”我留意到在场分得桂花糕的,身份都是非一般的人,我怎能接受?我笑着辞谢,“丹心谢过公主,公主还是先将桂花糕分与公主、皇子们,若再有多余,再给丹心不迟。”
“你是贪心。”她眼睛一闪,如明珠晃眼,我惊恐万状,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却听她接着道,“你一定要剩下的,如若我剩下很多,那就光由你挑由你拣了?”
“丹心不敢……”真是牙尖嘴利,好一个可爱公主!我招架不住,只得低头说不敢。她巧笑,“那就收下吧,很好吃的。”
她说得俏皮,在场的人都扑哧一笑,太后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还是平阳这丫头鬼灵精,能逗本宫开心。既是平阳赏赐的,你就收下吧!”
太后金口玉言,我便跪下谢恩,却见太后望清我后,小声和皇上耳语着,复又对着我叹了声:“原是丹心呀!”
“丹心劳太后挂心了!”我起身接过平阳公主的桂花糕,闻着便有淡淡的桂花幽香,沁人口鼻。我垂涎欲滴,小心张望,发现在场贵人都没有动手的,皇上手中拿着一块桂花糕,却未送入口中。
“皇上怎么不吃呢?”窦太后放下手中茶盏,见皇上不食桂花糕,不禁疑问。
“区区一块桂花糕,皇弟难免食之无味。”说话的正是长公主,她出口毫无禁忌,“美酒佳肴再多,也不过能果腹,兴许需来些歌舞助兴呢!做公主就该有个公主的样子,出入庖厨啥的,我可没教过阿娇。阿娇近日自习了歌舞,不如让阿娇舞一舞,馆陶定不会让皇弟失望。”
太后、皇上闻言无不一脸尴尬,王夫人已是羞红了脸。
“皇祖母,阿娇会跳舞。”阿娇主动请缨要给皇上太后跳支舞,在场的宫嫔都啧啧称赞,长公主和一侧的栗姬对望一眼,而一侧的刘荣却是不动声色。
“那便看看本宫外孙女的表演!”太后微笑首肯。阿娇小心地站了出来,一旁的侍女也簇拥上前,抱琵琶的抱琵琶,叩编钟的排开了编钟。
阿娇排开阵仗,回旋舞袖,又回眸望向刘荣。刘荣专心赏舞,俊脸颜色不改,倒是阿娇面生红晕。
阿娇舞的是《云中君》,她舞得真好,曼妙的舞姿与她圆润的歌调相得益彰,编钟声色悠扬悦耳,琵琶余音绕梁不绝。阿娇下的苦功夫并未白费,落地铿然有声,舞得行云流水。
一曲《云中君》,道明的又是谁的心意呢?阿娇脸颊绯红,仿佛夜深初醉的海棠。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歌词曼妙,曲意优美。如太子刘荣那般的少年,清俊潇洒,英姿不凡,足以令每一个怀春少女心头荡漾。
摽有梅,外有音,琴音渺渺,飘忽不绝——月下美景美色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忽地明白昨夜弹奏《摽有梅》的是何人,心头大惊,望向刘荣的眼睛也闪了闪。
“胡说,这和亲公主怎么由得我们皇女来做,本宫坚决不同意!”我忽听茶盏哐啷落地,窦太后震怒。众人醉心于舞蹈,回过神来方才发觉失仪。太后身侧的皇上已站直身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太后一侧,不住地安慰太后:“母后息怒,儿皇不过随意说说,当不得真的!”
“哎呀!”阿娇受惊跌坐在地上,两旁的侍女赶忙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