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祖宗!快来人呀!”长公主一边大声招呼来人,一边双眉微缩,眼睛却不时巴望木讷在一旁的刘荣,见他没有动静,眉头一蹙。阿娇泪水虽横满小脸,却依旧凝着水亮的眸子巴望着刘荣。
方才太后勃然大怒,一时间所有宫人都惊慌失措,忙着看太后,未注意到阿娇状况。
“娇娇,你的‘云中君’呢?”太后见着阿娇跌倒,颇为关切,话声却尖厉。
“荣儿,唤你呢!”栗姬声音虽小,可当下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那双如星辰般闪亮的眼睛在我眼底滑过,我正眼再望,发觉只是幻觉,刘荣依然若无其事立于原处,并不上前。
我微一抬头,便见刘彘从众皇子中走了出来,一步步向阿娇走去。
刘彘怜爱地拉起阿娇,将她小心地揽在怀里,阿娇温顺地闭上眼睛,任由刘彘将她小心抱起。
刘彘抱着阿娇,在众人的注视和惊愕间,缓缓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云中君?”皇上略微深思。
窦太后淡笑不语。
栗姬不可置信,口中呢喃:“云中君……云中君?”
长公主扬起眉头,而另一面的王夫人,紧捏着绣帕,眉头已是深锁。
刘彘的眼睛清明如水,波澜不惊,没有欲念,没有恐慌。
阿娇安静地躺在刘彘怀里,本就红扑扑的脸红得像团火。
刘荣呆然,星眸似也笼上一层雾色,叫人看不清,可渐渐地又恢复了清亮,清澈如昔。
皇上看着栗姬,又望望她身侧的王夫人。王夫人脸上强作笑颜,栗姬已面色灰白。
经这一小插曲,筵席不欢而散,众人各自打道回府,长信宫又恢复平静。
刘彘回宫前,阿娇向他道别邀他出宫看她,我见刘彘答应了,可并不高兴,浓眉蹙成一团,像是堆成了座小山丘。我调侃道:“大哥难得消受美人恩呢,现下怎如此惆怅?”
刘彘长叹一声,望着我意味深长地道了声:“还不是为今日长信宫之事。”
“是为阿娇翁主吗?”我疑惑着想知道答案,方才多少双眼睛盯着刘彘,仅因太后戏谑的一句“云中君”,皇上便在不经意间蹙眉,栗姬面色如土,太子心有所想——一切多么微妙。
“是为我的皇姐们,我委实不愿任何女子嫁与匈奴,何况是掖庭的众姐姐!”刘彘如此忧虑竟是为了公主——皇上后宫的公主,和他有着相同血缘却未必亲近的皇姐!
我自感惭愧,低垂着脑袋不语。刘彘同我一样才十二岁,却有如此坚定的心智与宽大的胸怀,足以让我拜倒。
当夜漪兰殿犹见喜气,皇上竟是来了漪兰殿。刘彘尤其开心,其实我也有所知晓,漪兰殿并不是热闹的宫殿,王夫人素丽清雅也并非本性如此,毕竟陈设铺张也是需要资本的。
不繁华的铺设,几个精致的小菜,一壶新醅米酒,漪兰殿温暖明亮,浓浓的情意似寻常人家,立于外殿的我尚能感受那醉人的气息。红烛掩映下,王夫人明艳醉人,皇上面露欢愉。此行来漪兰殿,皇上也是满心期待着吧。
王夫人梨涡浅笑,娇羞回眸,她小心地给皇上夹菜斟酒,皇上的神色竟有几分迷离。
皇上轻抚太阳穴,对着王夫人笑道:“朕醉了,不如娡儿伺候朕安寝?”
王夫人面上飞上云霞,娇笑一声,望着皇上,竟不欢喜,反倒不可捉摸地婉拒,“皇上莫要忘了今日是何日子,栗姐姐可在椒房候着呢,臣妾不敢僭越。”
“不愧是朕的娡儿!”皇上牵起王夫人的手,将王夫人拉进自己的怀里,“娡儿怎么不知,朕要宠幸你,还要经由外人吗?”
皇上揽上她的腰肢,轻轻攀上她的酥胸,王夫人抵受不住,手中玉杯不觉滑落。
美酒幽香熏醒了她,王夫人竟是猛一抽身,一把推开了皇上。皇上一只手落在半空,放下也不是,再伸过去也不是,面色极是难看。
我身侧的刘彘已是懊恼地拂袖,轻声说:“母亲这般,父皇情何以堪!这究竟是为何?”
王夫人眼眸有水光闪动,她赶忙转身避开皇上,再回转身时,已泰然自若,她咬着嘴唇,似在逼着自己说:“臣妾适逢身体不适,不能伺候皇上周全,还请皇上宽恕,莫要苛责臣妾。”
皇上沉着脸地望着她,双手缓缓低垂,久不言语。
我在外殿看得心惊肉跳,双膝绵软,刘彘拉紧我,我们两个都慌了神。
皇上大袖一挥,头也不回地出了漪兰殿。轻袍在夜色幽暗中飘忽,明裳渐远。漪兰殿门复又阖上,王夫人身子微晃,身影萧瑟。
王夫人面色在烛光下明艳飘忽,她端起酒杯,径自酌了口酒,琥珀色酒汁自她唇边溢出,她竟笑出声来,那笑声狂肆放纵。
“彘儿,丹心,韩嫣,统统给我出来!”厉声一喝,烛光摇曳,我蓦地惊醒。
我从未见过王夫人这样,她眉头紧锁,明眸黯淡。没等她喝令,我便先于韩嫣、刘彘跪下。刘彘望望我,又转而看看王夫人,也扑通跪下。
三人跪立于王夫人面前,不敢立起。见王夫人迟迟不语,刘彘按捺不住,启口发问:“彘儿知道娘不向父皇下跪,娘便是无错,孩儿便也无下跪之理。可彘儿终究不明白,娘为何要如此待父皇?娘日日盼着父皇来漪兰殿,而今父皇来了,娘却违背本心,冒犯父皇,彘儿不明白!”
王夫人仍是不语,刘彘又唤了声:“娘!”
我不忍,抬头便见王夫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只觉冒犯,又垂下了头,可她却拿起桌上一把筷子,直直地指着我,呵斥道:“跪好!”
我惊怕地俯身,委屈万分,实是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把裤子脱了!”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竟叫我把裤子脱掉?我呜咽着,身子止不住地发抖。她手心长长的筷子,亮如匕首,闪着银光,如若我不脱裤子,她是要拿这当匕首打我刺我吗?难道王夫人探知我的秘密了吗?
“快脱!”她不依不饶,更是不耐烦,竟伸手来拉我裤头。
我哇哇大哭,摇着头死活不肯,左手拉过刘彘,右手扯着韩嫣的衣裳,缩头藏脚,害怕至极。
“娘——”刘彘冲王夫人吼,“娘,你疯了吗?他是丹心呀!”刘彘抓过王夫人的手,死死扣住那把筷子。“娘——”刘彘按着筷子,喘着粗气,“丹心做了何事,娘要如此待他?他是彘儿的好兄弟,彘儿不能见他受委屈!”
刘彘扑在王夫人膝上,死死拉住她拿着削尖银筷的手。
我呼吸迷乱,瞳孔收缩,不敢再往下想。恰在此时,筷子自王夫人手中滑落,我破涕为笑,刘彘、韩嫣亦是惊喜。可王夫人竟是身子微曲,扶着桌子勉强站立,面上挂着两行清泪,似耗尽了气力。
刘彘搂抱住王夫人,王夫人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刘彘的脸上,眼睑轻垂,面色苍白。
“彘儿,你知道不?”王夫人尽量克制自己,泪水依稀模糊了她清秀的脸孔,她的声音略微颤抖。
刘彘的手紧紧捂着王夫人的脸,掌心贴在她脸颊上,轻揩着她脸上泪痕,“娘,不哭!”
“彘儿,娘哭不是为自己难受,得罪了你父皇,娘哭是怕彘儿不能快快长大。”她抱着刘彘的头,亲着他的发,待自己平静下来才徐徐立直身子。
“彘儿不是好好的?”刘彘不解母亲深意,咧着嘴哄母亲,“长得不是壮壮的吗?娘,彘儿新牙都长出来了,以后没人会笑话彘儿了!”
“彘儿……好,好……”王夫人被刘彘逗得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只得侧过头先对我说,“丹心,你站着听我说话不?”
我赶紧站起身子,走近她时竟不由自主拉紧她裙裾一角。
“彘儿,你知道你今日闯下多大的祸吗?”望着刘彘,王夫人眼中又起了氤氲水雾。
“难道是彘儿冒昧抱了阿娇姐姐?”刘彘揣测母亲心意。
王夫人没有作声,下巴微扬,目光幽深,已是默认。
“彘儿不明白,彘儿只道阿娇姐姐骄傲自负,太子哥哥也是这般骄傲的人,自是不愿意上前……”刘彘本欲再解释,王夫人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彘儿,你可知道你这般开罪了多少人不?”
“娘……”刘彘垂头丧气,我也羞愧地低下头。阿娇翁主是长公主的女儿,太后恩宠,乃太子殿下暗定的妃,刘彘这一举动,实是冒昧,落在别人眼中,便是用心险恶,图谋不轨。
“覆水难收,娘怕是在这宫里待着也不平静了,也不知能否挨到彘儿去封地的时日!”王夫人幽咽叹息,目光凝重。
“娘!”刘彘扑到母亲身上惊哭,“彘儿不愿母亲这般难受,还求母亲告诉彘儿怎么做?”
王夫人面露惊喜之色,有些期许地反问:“你当真愿意?”
刘彘用力点点头,含泪首肯,“彘儿愿意,彘儿决计不教娘受委屈,不愿漪兰殿为彘儿过错作陪!”
“丹心愿追随殿下左右,愿殿下能许丹心一片赤诚!”这本是我庄严的承诺,可真当说出口时,我竟是如此平静。以后刘彘是我的主,无论他是侯是王,是尊是卑,是宠是辱,我都追随于他。此刻,我的生死已然被置之度外,我的生命再也不由自己掌控。
这决定,不知对不对得住送我回归大汉朝的阿爹阿娘?莫说“共聚天伦、颐养天年”,怕是他们的生死,我都无法承诺保全。欲全天下,先全自身。我憋回眼泪,前方道阻且长,我不该软弱。
韩嫣也在一侧恳切陈词,我和刘彘笑着拉过他,落地是兄弟,生来同手足!
王夫人一一扫过我们三人,嘴角勾起一抹艰涩的笑容,轻启朱唇,嗓音已是沙哑,“彘儿,丹心,韩嫣,你们都明白了吗?”
“一切听从夫人(娘)吩咐。”我们三人交互着眼神,谁也不敢妄说一句话。
“彘儿喜欢阿娇,可愿作她的云中君否?”
王夫人一点,三人心领神会,刘彘应答得更是坚定,“彘儿喜欢阿娇姐姐,阿娇姐姐必会喜欢彘儿,彘儿只盼着母亲安排好媒人,求长公主允了彘儿,再请太后和父皇赐婚!”
刘彘不仅答应母亲,还将大致算盘打了一遍。
“丹心呢?”她转而问我。
“承君一诺,绝无反顾。”
今夜月满碧空,星辰稀疏,春寒料峭,我只身一人立在殿门口,对月怀想,一如当日茫茫大雪原天地一色,风如刀削,而周遭空寂,也只存我一人。
“此生誓诛伊稚斜!”我听得我的誓言破空而出。
“万不可因私念扰乱朝纲,乱我大汉!”我听得师傅谆谆教诲。
“师傅,你可原谅丹心?”我扪心自问,忧心满腹,却又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