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花香,春兰沁心,惠兰雅致,墨兰素淡。
漪兰殿不愧乎为漪兰殿,王夫人爱兰,悉心栽种的兰花不仅有形,还有神。每株兰花都有其独特的名字,花叶带金色的就唤作“玉麒麟”,花叶深黑如浓墨的叫“墨云香”,花瓣浅粉的唤作“文秀荷鼎”。
王夫人素喜幽静,漪兰殿只留了四位宫女两位公公。可王夫人却极爱孩子,漪兰殿除了刘彘和我,还有个叫韩嫣的小子。韩嫣比我还小一岁,可身份却十分高贵,他是高祖时韩王信的曾孙,韩颓当长孙,韩安国侄子。可惜他的父母早年病逝于匈奴,说起来同我一样,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刘彘要求三人同卧一床,我觉得这实是逾矩,便言明日要学规矩,需早些休息,何况主仆有别,不肯答应。
第二日天明,我便由漪兰殿宫女惠兰领着前往曲台殿。曲台殿宫门大开着,门前却立着不少人,最前方左右两侧是几个年纪稍小的宫娥,个个小家碧玉;后方立着的宫侍面妆比前方的小宫娥大气,衣服的式样也繁复了些。
立于正门两侧最高处映阶上的是掖庭的众位美人夫人,锦衣长裙,绾着坠马髻,容颜俏丽,姿态娉婷。
我暗骂自己再度失礼了,来得太迟。
传说中严正的太常丞尚未到来,我不由得存丝侥幸,可我又有些疑惑,殿前如此大的排场,就连皇上的妃子都恭敬地立于左右,难道都是为迎接太常丞的?
不对,皇上的妃嫔品级不比太常丞低呀,莫不是皇上要来?
一阵咯咯的娇笑声打破了四下的沉寂,我抬头,便见着一片大红彩云锦衣飘飞,一美妇高绾华髻,戴着金步摇,旁插珊瑚琉璃钏,腰间环着流苏,正向前殿款款走来,神态倨傲高贵。美妇身后倏然探出一个小脑袋,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的,藕粉色的衣裳被风吹起一角,身子也好似要被风带走一般。
“阿娘,刘荣哥哥到了吗?”声音清脆得像初出的小黄莺,好听极了。还没等在场的人缓过神,小囡囡已跑到前头,我擦亮眼睛细看,还当真是个粉嫩的娃,长得很美很水灵,小嘴像樱桃红透,俏皮地噘着,脸红扑扑的,加之穿着粉色的夹袄,整个人像瓷娃娃一样。
“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阿娇翁主万福!”前排宫女跪立,后排几位妃子起身上前迎接,福身作礼。
我也跟着跪下,原来这排场是给长公主看的,我恍然大悟。这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太后的大女儿。至于阿娇,可是馆陶长公主与堂邑侯陈午的嫡女,掌上明珠。昨夜刘彘和韩嫣说起阿娇,夸她可爱,今日一见,果然漂亮惹人爱!
“阿娇可是唤孤?”我闻声抬头,便见刘荣太子白衣飘飘,如画中来。
阿娇见着刘荣,欢快得像只小鸟一样飞了过去。刘荣微微抿抿嘴,露了个笑容,“阿娇可是早知今日孤会来?”
第五章学仪阿娇眨巴眼睛,大眼睛都快溢出水来,那神色,可不证实了刘荣的想法?阿娇果然使力地点点头。
刘荣倒也被阿娇逗得开心,直走上殿,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竟留意到旮旯处的我,“怎么不起来?”
我抬头望他,见他眼眸含笑,三分傲气,七分尊贵。马市上唐突了他,我并不急于立起,低头认错:“当日马市,丹心唐突。”
“不知者无罪,何况当日是孤王挑衅在先。”刘荣大度,不作计较,风采更显,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宫人低眉顺首立于一侧,无不对刘荣恭恭敬敬。
“你们都起来吧!”长公主摆手让众人起身,拉着阿娇,昂首挺胸走进大殿。
“谢长公主。”我随众人谢恩,本想再谢谢太子殿下,可终是没说出口,只在心里记下了,便跟着众人入了大殿。
大殿正中居然坐着一位夫子模样的老者,浓眉方脸,宽额蒜鼻,精神矍铄。我嘀咕原来王臧大人早就到了。我不得不再度感叹长公主权势大,竟能让众人不顾太常丞的威严,出门迎驾。
老先生见众人进门,眼睛先露困惑之色,旋即闪着晶亮,站起作揖,“原是太子殿下大驾光临,老臣实在意外,这可落了礼数。”
刘荣上前回礼:“先生不必这般多礼,孤来曲台殿并未与先生言明,倒是刘荣唐突,打扰先生清静了!”
“非也,老臣今日入曲台殿其实也属闲来无事,无非就是为了见见那个叫丹心的孩子,不知他可曾过来?”
长公主眯缝双眼望了望面前这位老夫子,媚眼如丝,“原是申培老先生,可不见老先生在长信宫陪太后说教,抑或在承明殿着书立说,倒是一大早的上曲台殿来了,真想不到先生如此有兴致!”
老先生原来是申培,并非王臧。只见他面带微笑,对长公主作揖,“馆陶长公主说的是,实不相瞒,老夫今日至此,就是奉了太后的口谕,特来看看当今大汉孝悌典范刘丹心!莫不是长公主此行也是为此?”
长公主看着申培老先生,神色不屑,“本公主倒还真想见识见识这宫中风传的榜样,不知哪位是孝感动天的刘丹心?”
长公主身份尊贵,申老先生桀骜不驯,愣是让长公主碰了硬钉子,下不了台来,长公主顺势把我推了出来,我忙不迭叫苦。
我出列跪立在众人中间道:“草民丹心见过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阿娇翁主,申大夫。”
申培大人捋着胡子,禁不住感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长公主叫我起身,也细细地将我打量了番,末了说了句:“倒是个人才!”
一旁的阿娇也探了过来,她个头比我高,年纪当是比我大些,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盈盈望着我,笑语嫣然,“嘿嘿,是太子哥哥带你过来的。太子哥哥真好心,丹心,你觉得太子哥哥好不好?”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脸刷地红了,望着刘荣,却见他只是淡淡地瞧了眼阿娇,似未扫我一眼。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阿娇嬉笑:“你莫不是喜欢太子哥哥,脸红害羞了?”
“不,丹心不敢,翁主打趣草民了。”我不敢对刘荣妄加评论,只得硬着头皮解释,“丹心承殿下救母之恩,太子殿下是丹心的恩人,丹心敬他尊他。为人臣子,丹心不敢造次。”
“娇娇,不可胡闹!”一旁长公主喝止住了阿娇,“怎么这般没规矩,可被下人笑话了不成?”
“阿娘,我不理你了!”阿娇噘着小嘴生气,样子越发可爱,“王师傅还有课业呢,我要作课了。”
“也罢,就这脾性,我就怕你这小妮子!”长公主摆手示意众人退下,自顾自地望望女儿,见阿娇一对大眼睛在刘荣身上上下转悠,颇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阿娇,得长公主溺爱至此,怪不得刘彘也敬她宠她,谈及她时眼睛亮闪闪的,嘴上溢满赞叹之词。
“刘荣哥哥。”阿娇小跑到刘荣面前,“我能跟你一起去迎接匈奴使臣吗?”阿娇嘴角笑得弯弯的,眉眼也笑得弯弯的。
刘荣先是讶异,转过眼睛望阿娇,可口气却是十分坚定,“阿娇妹妹,这可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阿娇急得直跺脚,倒是有些生气地抓起刘荣的袖口,“上次不带我去,这次又不要我去,太子哥哥,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刘荣俊脸和悦了些许,“你是堂堂大汉国阿娇翁主,迎使这事儿劳不得你的,你且莫要挂心。”
“那为何平阳都可以,太子哥哥都要带上她去!她这公主就比我这翁主尊贵吗?”阿娇顶嘴,“你待她就是比待我好!”
“太子殿下,阿娇所言非虚,莫不是我陈家担不上?”长公主也上前说话,双眼直直逼视刘荣。
“姑母说的哪里话,刘荣怎敢小觑姑父和您呢?”刘荣神色平和,凑近长公主低声说道,“匈奴遣使和亲,姑母是知道的,帝王家的公主入番和亲者实是甚少,此次算是特例。阿娇身份尊贵、极尽恩宠,未央宫中的公主可都羡慕着。可这般姝丽,被使臣见着,长公主不担心?”
话说得很轻,可阿娇也听见了,羞红了小脸,刘荣这是称赞她呢!长公主也舒展眉头,将信将疑地望着刘荣。刘荣又凑近对她道:“丹心儿时在匈奴长大,想必对匈奴礼节也是有些通晓,孤也有意带上他。”
“连他也带上,刘荣哥哥,我不开心。”言毕,阿娇转身不望刘荣,垂着脑袋不说话。
刘荣并不安慰解释,只过来跟长公主、阿娇道了声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便行去了,走时还不忘拍拍我脑袋,要我好好学仪。我点头应允。
阿娇望着刘荣扬长而去,紧咬嘴唇,显是不开心。长公主则在旁一个劲地数落刘荣冷漠,对事毫不上心。
阿娇被母亲一说,更是不好受,眉眼一横,朝长公主使眼色,“阿娘,出去。”
我也要走,却被阿娇一把拉住,差点栽倒在地上。这个小翁主,莫不是羡慕太子要带我出宫,存心要收拾我不成?却见她半弓身子,伸手将自己的虎皮靴子、大红织锦袜子一一褪去,袜头上金丝云线绣的牡丹妖娆,阿娇赤裸的玉足娇嫩如笋。
我傻傻地看了两眼她的小腿肚,脸跟着一红,忙掩上眼睛,口里喊着:“阿娇翁主,非礼也,非礼也!”
阿娇见我面窘,倒是笑得更开心,“丹心,我只求一件事,我跟你换衣服,你把你的衣裳给我,我扮成你的模样去见太子哥哥,可否?”
“不行的,阿娇翁主,太子迎使臣的时候也不怎么能顾及到翁主,翁主可以选别的法子博得殿下赏识,比如弹琴、跳舞,诸如此类的,殿下忙碌之余得以赏心悦目,定会明白翁主的良苦用心。”我苦口婆心劝说。
“说得对,太子哥哥最好歌舞,琴倾长安,如若能做他的知音人,那再好不过了。”阿娇眼睛闪亮,命宫女拿来木屐穿上,示意宫女退下后又说:“木屐可奏乐,阿娇会跳舞,我陈阿娇要将舞技乐艺融会贯通,还要别出心裁,让太子哥哥对我另眼相看!”
刘荣不但并非纨绔子弟,还琴倾长安?思忖间,阿娇开始摆弄着厚实的木屐,落地时隐隐有咯咯声,笨重得很,她有些懊恼,却还不死心地继续跳着。看着她的样子,灵动如游鱼,楚楚惹人怜,我忍不住叮咛,“翁主,小心些。”
她踩得渐稳,便开始腾跃旋转,落地时轻时重,错落有致,十分有韵律。
“翁主太用功了,在这木屐上跳舞可是十分费力的……”还没等我说完,阿娇一个大回旋落地,竟起了“啊”的一声惊叫。
我忙上前搀扶,可阿娇痛得直不起腰,“翁主莫要惊慌,我去找太医!”
“来人!”我高声唤着。外头几个宫女马上推门进来,见着阿娇跌倒,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惊得往后退了几步。
“快传太医!”我恼这群宫女怎这般不机灵,却被身边的阿娇喝止,“别,给我……叫阿娘!”
她居然不要传唤太医。我惊忧地望着她,见她脸上汗珠密布,嘴巴张着似要唤什么,却叫不出声,显是难受至极。
“快去告知长公主,莫要声张!”我吩咐宫女出去了,又焦急地望着阿娇,“阿娇翁主,太医……”
“莫要!”她打断了我的话,神色和缓了些,“我答应皇祖母三日后要在她面前……刘荣哥哥也会去的……”
望着阿娇娇弱弱羞答答地躺在我怀里,我被她感动,一时逞强,咬咬牙对她说:“翁主,丹心在匈奴学过些医术,不知翁主是否信得过丹心?”
阿娇只是稍稍崴了脚,这实在算不得大伤。她犹豫地望了望我,勉强点点头。
“你忍着!”我提起她的脚,一使力,她“啊”的大叫一声,我也被她的惨叫声惊住。
“娇娇,我的娇娇!”我仍一脸错愕,长公主已飘至阿娇面前,她一把推开扶着阿娇的我,抱过阿娇,掏心肝地喊着,“我的娇娇,我的娇娇……”
阿娇本就忍着眼泪,现下见着母亲这般伤心,眼眶一红,委屈地哭出声来。
“娇娇不哭……”长公主安慰着。
阿娇活动似顺当了很多,我暗自庆幸自己没搞坏事,阿娇当无大碍,便面露悦色,哪知这一笑容落到长公主眼里,她阴下脸,我心一凉。
“你过来!”长公主招呼我过去。
“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脸颊上便重重地受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全身的血液都冲到我的右脸颊上,脸颊瞬间肿起。
“你这奴才怎么这般大胆?”她怒目视我,呵斥道,“若是娇娇出什么岔子,你砍十个脑袋也赔不上!”
“阿娘……”阿娇张口说话。长公主瞪了她一眼,“是不是这小家伙把你的脚给扭了?”
“娇儿并无大碍。”阿娇说着便站直身子,小心地晃晃身子,“娇儿无碍!”
“还说无碍!”长公主又甩我一巴掌,厉声对我说,“依着太子宠你,便如此大胆,一点规矩都不知道!翁主的脚是你看的,袜子该是你脱的吗?”
一旁宫人看得瑟瑟发抖,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出声。我望了阿娇一眼,她不替我解释,我也只能由着她们母女胡来。方才长公主见着阿娇摇晃身子时,便已长舒一口气,我挨这两巴掌,无非是因她要找台阶下。仗势欺人也罢,死要面子也罢,杀鸡给猴看也罢,纵然我满腹委屈,也只能忍受。
长公主见我不吭声,又仔细地望了一圈身侧的宫女,见那几个宫女早已被吓得面如土色,这才端着架子道:“阿娇翁主蒙诟于无知小子,你们几个都是见着了的。好在翁主并无大碍,本宫也愿宽恕,不再计较。若是以后谁敢在太后面前妄言,休怪本宫不留情!”
长公主又喝令她们退下,那几个宫女连滚带爬地出去了。大殿之上,只留我一个外人。
脸颊还是火辣辣地疼,我不敢望长公主和阿娇,只盼着能离开。
“以后莫要这般没规矩,这宫里可不是闹着玩的!”长公主还在斥责我。我一个字一个字收进腹中。
“阿娘,方才是他……”阿娇这时才说话,见着母亲神色凌厉,又有些畏缩,“阿娘从没在娇儿面前如此……”
长公主不由得长叹一声:“娇儿,你身份何等尊贵,怎可在这小子面前丢靴脱袜的?幸好你还机灵,懂得告知我,不然不知道会有多少闲言碎语。你以为,这未央宫中的流言蜚语可是你阿娘我能止得住的?”
阿娇垂下眼睑,乖乖地倚在母亲肩头,又安静又温柔。可这一幕在我看着,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右脸挨了两巴掌,滋味很不好受,脸颊也高高地肿起。今日我可是长这记性了!
阿娇走时还不忘拉拉我的衣角,摸摸我的脸颊,娇气地说:“谢谢你噢!”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话:“翁主说的哪的话,丹心不求翁主言谢,只求自己多福!”
阿娇一走,我便由宫女领着学习礼仪,反反复复,不知不觉暮色便暗沉,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