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王若能念及当日赵信放你出长安,可否放过丹心?”赵信叩拜,我望着赵信身子低沉,身影孑然,又是心痛又是绝望——他怎可抵挡卫青私纵伊稚斜?莫说当日江山摇晃、长安几欲沦陷,就单算卫青为此担了罪名被打入天牢,几乎身死,已是多么让人怨恨寒心!
“大哥,我情愿你当日莫要放过他!若真要放了他,那便该先杀了卫青,踏着卫青的尸身,再随了你的蠡王过去!”我恨恨咬牙,眼角湿润,赵信影子渐渐模糊。
赵信缄默,身子摇晃。
“当初赵信执意不走,还不是为你!”刘陵接过话茬,杏眼微眯望着我,又转头望向赵信,神色骄傲,“她若知晓你所做种种,你以为她还会再受你恩惠,对你不离不弃?赵信,你真觉得自己有情有义、风度翩翩、高人一等?你我不过一路人罢了!”
“传雷被!”刘陵笑着要人通传雷被,我盯着赵信,只见他不住摇头,眸光变得涣散,苍白唇上隐含血色。
“雷被,你可说说,当日你得谁人吩咐,在长安宣明民巷,望见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刘陵面上是与雷被说话,眼睛却始终盯着赵信,而赵信只痴痴望着我,不住摇头。
“雷被自南越归来,便追随赵将军。赵将军一日从卫将军处探得刘丹心长安居所,并暗中托人以卫青之名告知王太后,王太后因而便暗派卫青每日至宣明民巷丹心家中,暗害丹心阿娘。卫青似心有顾虑,接连几天都是晌午至暮夜回,从未下手。赵将军不知何故,便派我暗中接替,从暮夜开始至翌日子时,游离檐下,手持傀儡木偶,以银针刺胸,以糟糠喂食,比苗疆蛊毒还诡异。”
“大哥,这是真的吗?”阿娘死时口鼻青紫,眼睛瞪大,死得极不瞑目,我不住摇头,含着热泪望着赵信,口中不住否认,“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绝不是真的!丹心想不出理由,大哥为何要如此陷害卫青,吓唬阿娘,毒害她老人家?”
“是真的。”赵信垂下眼睑,低声应答。
他一句话说出口,我手足瘫软,哭号:“不,你骗我!怎么可能,你是我的大哥,怎么可能?”
“大哥对不住你!”赵信抬起眼眸望我,我摇头避开,眼睛如生芒刺。
“当日阿娘认定是卫青所为,卫青未予辩驳,丹心不信!”我就是不承认,“如今听人一面之词,即便大哥碍于情面承认,丹心亦是不信,不信……”
“丹心若能联系大哥身世,自是不会意外。”赵信执意道破,不肯留我一丝幻想,真使我一步步陷入绝望,“大哥父亲是匈奴人,母亲却是汉人,你阿娘是和亲公主,生得近乎妖孽,单于不知其美貌因而未有顾及,可朝臣中知晓者无不为之倾倒。我父亲垂涎你阿娘美色,屡屡勾引,你阿娘后与我父亲私通,致使我娘亲备受冷落,郁郁寡欢。后你阿娘生下一男婴,我母亲积郁成疾,一病不起。我母亲随嫁丫鬟自作主张,用糟糠活活噎死这个男婴,而后跳河自杀。我父亲却臆断是我母亲善妒,设计害死襁褓婴孩,我母亲为保全颜面,以死明志,只留下孤零零的我,自此形单影只;而你阿娘失子后颜色大失,亦被我父亲摒弃。”
我怔怔望着赵信,他已在我泪眼里支离破碎,我恍惚从云雾顶端直坠深渊,粉身碎骨。
“我不信,我不信……”我一步步近前,跌跌撞撞往赵信身侧走去,兵士持戟绕至我面前,我视若无物,毫无避让。
“大哥……”我眼神空洞,木然唤他。
“大哥只为一己私欲,本以为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求仁得仁,岂知却害人枉送性命,害了丹心。”赵信不敢视我,羞愧垂眸,“今日兵败,大哥更是无颜对你!”
“你真非有心?”刘陵细语绵软,却如毒针直入我心骨,“雷被,你便说说,你是如何到匈奴的?”
“当日,我接王太后诏令,入宫接得一口棺椁,要我沉尸江中,我机密行事,不巧还是被皇上宠臣韩嫣撞见,韩嫣承诺不报知皇上,我亦不敢杀他惹祸,可也怕赵将军究责,便顺水推舟,将韩嫣引至壶口,将一切推到他身上。我本以为赵将军会按法办事,岂料赵将军竟在安陵外城门口,一剑将韩嫣斩了!”
雷被如此说,无怪乎当日韩嫣会忽至山中,对我无礼。
“他本该死!”赵信并无悔意,“就算不是他加害丹心,欺君罔上,知而不报,触怒圣意,皇上还会回护他?你做贼心虚,才会畏罪潜逃,亡走匈奴去寻你先前主人!”
“大哥!”我只认赵信的好,无意倾听这些。
“好在,丹心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赵信抬头望我,他眸光染上血色,嘴角微颤,字字刻骨,“这次,你也要活着,哪怕忍受再大屈辱。”
“丹心不明白……”我见赵信深锁眉头,表情极是痛楚,揣度他话中深意,却怎么也猜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丹心好似不认识大哥一般,只感这二十六年是白白活的,连我最亲最敬之人,我竟也识不得……”
“大哥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能活着,一定要活下去!”赵信神色痛苦,转而望向身后伊稚斜,极力恳求我,“向蠡王请罪,消了过错,自可活下来。”
“若不是挂念大哥,以为大哥投降不过权宜之计,丹心怎会不相持至命丧!”我终是认不得赵信了,我终是无法接受他了,我一步步后撤,一步步陷入绝望,“捐躯赴国难,视死当如归。尽忠报国,战死沙场,足以慰我平生,虽死何憾,何必再奢言苟活?”
“谁人都可言死,唯独你要活着!”赵信面色如铁,不容分说,“今日遭此败绩,皆因大哥过错所致,大哥怎能害你死去?如今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大哥也要为你保全为你做主,你要好好活下去!”
“大哥看不得丹心死去,却不知丹心沦落贼人手中,料定必死,已不作无谓挣扎。”我对着赵信道,“丹心自小便慕大哥高志,认定大哥是有情有义、有始有终之人,而今身困匈奴,命不保夕,丹心想大哥之所想,亦受大哥之所受,永心归汉,绝无背弃!”
“说得倒是好!”伊稚斜笑意阴鸷,“你若不降,则只有死!”
“我不惧死!”四目相对,我毫无惧色。
“现在恐由不得你,你看看你大哥,他舍得眼睁睁看你死?”伊稚斜睥睨赵信。
“以此要挟,卑鄙小人!”我破口直骂。
“何必急切?”伊稚斜眸光一扫,“你且听听你大哥怎么说!”
“丹心,蠡王可保你性命,前提是大哥要回归匈奴。”赵信言语低沉,说得极是囫囵,“还有……你须得跟了他……作蠡王妾室……”
我半晌才回过神来,身如受雷击,浑身麻怵,“大哥……你……怎可说出如此辱我之话……怎可如此辱我?”
“是真的。丹心,你要嫁与他。”赵信面容凝重。我望着他,心如寒冰,脊背凉飕。
我气息不匀,声音也颤抖得厉害,“你若不是我大哥……便不得再为我做主。我再也不会累及你……如此赴死,可以吗?”
“这事不能更改。”赵信深皱眉头,言辞坚决,“丹心,你要活着!莫说往日情分,就算你怨恨大哥入骨,大哥也绝无怨言,等你前来索命!”
“如此……我能好过?”泪水奔涌而出,我几乎暴跳起来,“为何要逼丹心恨一个人,咒怨一个人,这人还是我……最亲最倚靠最信赖之人!”
“也只有如此,你才能活下去。”我不自觉已近在赵信面前,恰在此时,赵信出手极快,将我胸前穴道封住,我未出言激辩,便已动弹不得。
“丹心,对不住!”
我直直望着赵信,白衣上那层血色充盈我眼眶,染红我双眼,泪水顺着面颊滑落,溢满肩头。
似有泪滴落于我睫羽之上……
沉醉黑暗中,我嗅到地狱猛鬼的气息。
身子被人托起,随即重重落下,我似骨碎身裂。身子曝于野,似有猛虎啃噬,顷刻间骨肉剥离。
身临死亡,也不及此时绝望。暗夜中,风雨交加,烛火忽明忽暗,红锦被上染满血色,浓如泼墨,我身下受着阵阵侵袭,四肢百骸被蛮力吞噬……意识不断被消磨,又不断被折磨至醒,只觉万箭穿心,如受车裂。
刀山油锅,修罗地狱,我一足已迈入,只盼另一足也快些登临,昏死过去,便不要再醒来了。
口中血水辛辣,尚存知觉,我微颤身子,卧榻细软,我一触及,汗毛竖立。
身上未饰一物,唇齿烙下的印却是遍布周身,深深浅浅,无法遮掩。
双手掩面,再无泪痕,我却不敢睁眼,恨极了自己,更是怕极了自己。
“啊!”我低吼,哀怨凄厉,如雪夜中绝望的狼。
我要离开!我不能睁开眼望这周遭,更不敢闭眼胡思乱想。我挣扎坐起,扯过破碎的衣裳,掩好身子,茫然四顾,见有门路,夺门便走。
“要走?”伊稚斜竟在外头,犹如噩梦般跟着我。
“现下怎不要死了?”伊稚斜立于帐外,黑色劲装如漆,凤目剑眉直入鬓发。我纵然恨极他,还是为他气场所慑,觉他只需勾勾手指,我立时便毙命。
“仇雠未灭,怎能身死?”我面上不示弱,却不敢冲上前冒犯他。我暗骂自己无用,拼得一死,有何不可?
“你要走,我便放你走!”伊稚斜挑眉望我,我戒备望他,又听得他说,“你的马儿我也一并还你。你若能走出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回头你自可再来寻我。”
“穷我余生,我也定要杀了你!”我怒目视他,攥紧拳头。
“盼美人再入怀间。须知羊入虎口,如此美味,我怎可再错过!”他说辞猥琐。我又怒又恨,却也无可奈何。
名节已失,饶是怨恨,我到底说不出辩驳之言,只能吞咽苦果,强忍泪水。
“去吧!”飞红巾已被人牵来,我望了望马儿,泪水再度涌现,我心一横,扭头便走。
“昨日良宵,平生难忘;佳期有期,好自为之。”伊稚斜在我身后说道,更羞辱我的是,他还唤来了赵信,“我的赵大将军,替我送送美人!”
赵信不知何时来的,他自伊稚斜身后向我走来,一步步近前,神色惶然,整个人虚得像是张要飘起来的蜡纸。
“蠡王,到底……该给她个名分……”赵信转眸,对着伊稚斜痛苦道。
“呵呵……她做过我伊稚斜的女人即可,赵大将军,你可问问她,她可会稀罕那玩意?”伊稚斜无耻至极!
闻言我怒不可遏,大声喝止他:“荒谬!赵信,你也休要再辱我!你与我,黄泉碧落,永生永世不见!”
赵信神色木然,我不想再见他,扬鞭抽打飞红巾,马儿吃痛,直奔大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