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六年春二月,匈奴扰边,皇上令大将军卫青统帅六将军,兵马十余万骑出定襄。
出征在即,赵信身作骠骑将军,却不理军务,不整人马。
“丹心请愿随军征战,望大哥准许。”我知他挂虑我,便换回男儿装,稍作乔装,与飞红巾一道转入军中。匈奴欺我良多,昔扮男儿时,我便有杀伐志向,若能随军出征,既为践行少时誓言,也可免除赵信后顾之忧。
赵信思量许久,方应允:“将你一人留在长安,我也不放心。你便随我出战,一切听从大哥安排。”
“丹心得令!”我拱手听令。
卫青挂帅点将,青袍银甲,英姿飒爽。我列于赵信身侧,昂首挺立,隔着数丈远,仍觉卫青威风凛凛,孔武不凡。
“真吾大将军也!”声音和缓有力,我被卫青吸引,竟未顾及刘彻亲临点将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军队列阵高呼,气势恢宏。多年不见,刘彻雄风越发,星目越朗。
大军逶迤北上,出定襄后直进数百里。卫青知我在赵信军中,本意格外照承,被赵信婉拒。行军作战,我不敢疏忽大意,时刻戒备。
赵信熟识匈奴地形,屡征匈奴都为前锋开路,此次卫青却不循常规,指派中将军公孙敖、左将军公孙贺作先锋开道。
赵信自是不服,多次请命皆被卫青拒绝。我也恼卫青,当面冲撞:“赵信身作骠骑将军,位仅次于大将军,将军不肯让其开道,莫不是怕其争得头功?”
“冒失之言,蓄意挑衅,你这番话,可获一百军棍!”卫青眼眸如锋,毫不留情地逼退我。
“赵信执意要为先锋,求赐军令!”赵信单膝跪地,斩钉截铁道。
“骠骑将军赵信听令。”卫青冷着脸扫我一眼,果决下令,“骠骑将军赵信统率五千精兵,会同右将军苏建三千轻骑,继续北进,深入虏庭;中将军公孙敖、左将军公孙贺分从左右两翼策应;大军主力由我统帅推进。战则从速,合力破敌。”
赵信大部北上,匈奴避而不战,急速退兵,我乘势出击,追逐匈奴残兵,斩杀数人于马下,匈奴溃败,自相踏践而死,我欲再度追击,却听得鸣金收兵号令。
卫青不但不追击,还下令大军后撤百余里,安扎边郡一带休整。
“能得小胜,鼓舞军心,岂不很好?”我质疑卫青为何不乘胜追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卫青双睛眯作一条细线,“将营地往前推进十里,并不见得能占据天时地利,反而会拖累粮草辎重,非良策也。”
“丹心受教。”他所说极是在理,顾虑周到。
“莫要让我挂虑,若再像今日这样,有所闪失,你该如何担当?”本是斥责我的话,听着却极是温柔。
“丹心定会护己周全。”我自觉愧疚。
第三十一章身裂大军驻扎两个月,军民安心实边。忽一日风云骤起,大将军卫青急令大军推进,十余万骑兵狂飙猛起,长驱直入,从定襄北进数百里后,安营扎寨。
我随赵信继续北上,渐出草原,远离大营,往大漠深处行进。兵至燕然山下,依旧觅寻不得匈奴大部,赵信调拨五百军士列阵河口,护全水源,又令余下士兵屯聚山中。
“若在山口下寨,可防匈奴大军突至,遇运粮小队,可借机生擒问讯,为我所用。”我对赵信做法,颇有微词。
“此山侧开一边,四面皆不相连,且林广壑布,可防匈奴奔袭。兵法有言:凭高视下,势如破竹。彼军一入山道,众起杀之,必可杀他个措手不及,毕其功于一役!”
“此计太过冒险,可否容丹心在山口下寨,若贼兵至,可与大哥呼应夹击,令其腹背受敌?”我思量再三,仍觉欠妥。
“不可!”赵信不许,转令右将军苏建领三千精兵下寨安营。
夕阳归于西山,燕然山上夜风呼啸,树叶翻涌,星斗布于夜空,光芒黯淡,寒气逼人。我倚靠树下,隐约生怕,恐有变故。
中原四月芳菲尽,北地阴寒过重,气息凛冽。
“匈奴兵至!”听得一声大喊,我赶紧负剑站立,山下已然火光点点,直往山上扑来。我转身接应赵信,又见他身后火光连作一片,正从四面合围,向山尖聚拢。
人马攒动,山下汉军惨呼声不断,惊得山头人马不敢往下,反而往后撤退。
“只能战,谁敢后撤一步,立死于我剑下!”赵信本如冠玉的面上,狠绝毕露。我听得他下令,也鞭打飞红巾,手持长剑往后一招,飞身大呼:“聚小众夷狄,便妄图颠覆我大汉骠骑军!敢教蛮夷闻风丧胆者,必你我汉家男儿!看我破阵!”
我口口声声称山下贼兵不多,实则心里毫无根底,可军心不能乱,一乱便溃,一溃即败。
赵信见我冲锋而下,也驱马率部奔袭,我与他分两面击敌:我往东突围,尽力争取与苏建军队会合,合力剿除突入山中匈奴兵;赵信往西,近前可绕到后方支援我,往后急攻可救援水源地。
我在敌阵中东突西走,刀剑挥落处,火星四溅,人仰马翻,血光弥散。
身侧护翼渐稀渐薄,骑兵手足支离,战马横尸,围聚我身侧的匈奴骑兵却是越来越多,我面上血迹斑斑,长剑已浸透鲜血,染至手心。
黎明渐至,朝阳吐艳,拨开层云,直插人间。
火光渐息,只余轻烟弥漫,足下方圆几里,皆化作焦土,大汉旌旗散落破败,倾倒地上,战士身蒙尘垢,血染战袍,卧于旌旗面上。
我从飞红巾背上跌下,精疲力竭,几欲跪倒,勉强撑起身子,颤抖双手,提着剑,却已无力再战。数百号匈奴兵将我围困至核心,我身形稍稍晃荡,数百把长戈便齐刷刷对准我,戈刃晃动,光芒散发,我身形立现,无处逃遁。
“全部放下兵刃,我要同故人叙叙旧!”声音细如莺啼,在初晨显得格外空灵。兵刃齐齐回撤,我蓦然抬眼,便望见佳人束发端庄、面若桃花,正款步向我行来。
“刘陵!”我惊呼,兵困匈奴,遇上的竟是昔日的淮南郡主刘陵。
“刘丹心!”她笑着望我,轻挑柳叶眉,“初征匈奴,败绩。纸上谈兵尚觉浅,真滑天下之大稽。”
“刘陵,是你?”我心存戒备,知她与我立场敌对,可还是十分难以接受眼前之人便是淮南郡主刘陵——那个声音婉转如莺、灵动如波的娇俏姑娘?
“你自然不信,不过我不妨告诉你,”刘陵见我讶异,也不掩饰自己与往昔不同,直言道,“若没算计错,雷被已去接应赵信,此时他应当降了!你已经输了,刘丹心,归降吧!”
“士可杀不可辱!”我闭目屏息,言辞坚决如铁,“我能以五千人马与几万匈奴主力对抗至此,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今日战败,又有何遗憾?倒是你,身作汉朝郡主,居然为匈奴卖命,当日请愿甄选和亲公主,便与夷狄勾结,意图谋反篡位,果然不安好心!”我讥诮刘陵,刘安谋反蓄谋已久,绝非老来丧子、为女除奸惩恶那么简单!
“是!”刘陵并不否认,反解释,“你可还记得,我在未央宫门前着男儿装,你当知道,女儿家着男儿装,必是有野心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昔时我亦作男儿打扮,可胸怀坦荡,绝无狼子野心之想,由是鄙弃刘陵,“心术不正,道法违和,皇上当日言说伊稚斜,到底无半分虚假。而今观之,你与他沆瀣一气,一丘之貉!”
刘陵淡然轻笑,不再睬我,转而向来报的岗哨探听消息。闻讯后她舒展眉梢,朝我一指,“汉骠骑将军赵信已被雷将军俘获。给我拿下她!她若抵死不从,伤及你们身上的每一刀,皆还到赵大将军身上!”
“卑鄙!”我暗骂刘陵无耻,却也相信赵信没有逃脱。我咬紧唇舌,恨极自己无用。战败为虏,奇耻大辱,我该以何面目再对皇上、再对卫青?实在该以身报国,可我放心不下赵信,怕再如当初那样——我身死时,他不在我身侧;我死后,他连我的尸身也不得见……
我束手就擒,闭着眼睛倚靠飞红巾身侧,任由刘陵命人将我反绑,押解回匈奴大营。
“丹心!”我耷拉脑袋,恰听得赵信一声唤,急着睁开眼,大哥白袍已染作血色,肩臂上尚存断箭。
“给我大哥疗伤!”我不顾被人绑缚,对着面前的刘陵急着叫唤。
“莽撞坏事,秉性不改。刘丹心,你我又见面了!”声音阴邪诡异,未及我看见伊稚斜脸面,汗毛已禁不住立起。
“不知这次,你还能不能逃脱我的手掌心!”我被押解至伊稚斜身侧,匈奴兵极是粗暴,将我推倒于地,我额头磕在地上,又恰好伏于伊稚斜脚下,十分狼狈。
“你若能以这种姿态迎我,我可是十分满足。”伊稚斜笑容阴森,我听得头皮发麻,心中大恨。
伊稚斜反转我的手,将我拉至怀间。触及他那厚实胸膛,我浑身战栗不已。“放松点,美人儿!”他一手按在我腰间,一手往后扯我束发。我惊恐万状,呼吸急促,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赵信不明白,蠡王这是要做什么!”赵信跪于地上,问得极大声,震动我耳鼓,“赵信已向蠡王乞降,只求蠡王能放过丹心!”
“赵信本是我匈奴宰相之子,便是受了这女子的蛊惑,才会为人所用。痴情至此,你若真心喜欢她,我便赐你,你即刻要了她!”伊稚斜伸手触及我耳鬓,轻轻推磨,一阵麻怵感直抵心肺,我禁不住一阵恶心作呕。
“若真有心,何须强要?”赵信决然摇头,双眼流露乞色,我心疼不已,又听得他说,“赵信只求蠡王能放过她,她不过一介女流,蠡王何必为难一弱质女子?”
“她十一岁时,便该死在祭天台上!”伊稚斜将我揪紧,目露狠色,“可她从我眼皮底下活生生溜走了,我哪能不恨?后来,她扮作侍者,意图谋害本王,若非本王当日机敏,早已被她送归黄泉。紧接着,她居然又能左右汉皇帝,令其下诏刺死本王,若非当日有你相助,抵住卫青让本王过城门,本王岂非要客死他乡?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她该不该偿债了?”伊稚斜不住摇晃我,我浑身绵软无力,腰间似要被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