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夺路而逃,出燕然山向西,未见飞沙走石,却被芦蒿长草迷乱双眼,足下一片泥淖,我与飞红巾深陷沼泽,勉力撑着。
飞红巾越陷越深,大半马肚已没入泥中,它双目瞪圆,脖颈高昂,欲长鸣嘶吼,又抽不出蹄子,十分痛苦。暗红血汗已从它颈圈流至胸廓,仍不停歇,飞红巾似被剥去鬃皮,鲜血淋漓。
“飞红巾。”它如此难受,我又无力帮助,就跟抓不住它的命一样。
飞红巾眸光染上血色,瞳孔扩散,我知这是极危险的暗示,抱住它脖颈,又惊又惧又无计可施。
我四下张望,已隐约见得不远处小土墩,不由得心喜,“飞红巾,我们已至沼泽边缘,即将脱困。”
飞红巾却是不应,鼻息沉重,红泪自它暗红的眼瞳汩汩而出,眸光哀怨。我顿觉愧疚,泪如雨下,“飞红巾,你跟随我多年,如今我却害你再度受辱,丹心无用无义,投降伊稚斜,身受凌辱,却还依然贪生……累你无颜再对师傅……草原本是师傅葬身埋骨之地,无怪乎你不愿再走了……”
飞红巾垂下眼睑,似是听懂我的话,我心下更是沉郁,“好马儿,是我害了你。”我抚着它颈项,手心染满血色,心痛懊恼,“若有来生,我做你马儿。”
飞红巾高昂马头,直指前方光亮处,我知它是在指引我向前,心里又是一阵酸,将脖子贴在它身上,恰在此时,飞红巾脑袋耷拉,再无鼻息。
“飞红巾……飞红巾……”我低低唤着,飞红巾却再无知觉。
“我不能屈辱而亡。”我咬牙,“我要活下去……原谅我……飞红巾……师傅……”
“大哥,你确实是太了解丹心。”我艰难从泥淖中走出,彳亍而行,“若不如此逼我,致我遭此大辱,我怎可安然活下去?这样活着,虽非我愿,但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渐行至前方土墩,攀至其上,下方为开阔山麓,前方百丈开外,军马齐齐伫立,两军分列,目之所及,黑压压一片,唯有正前方一匹白马与一匹黑马立于阵前,格外显眼。
白马背上立着年轻将军,白袍银铠,风姿卓然;黑马上的将军,青袍乌甲,眸光凌厉。
“卫青!”我一眼便认出了青衣将军,顺着他傲立身姿向后望去,汉军横纵分立,队列稀疏,至多千人。
反观白衣将军,他身后人马方阵排开,纵横交错,颇为壮观。
卫青行军至此,临此险地……我心底忐忑寻思,答案却已呼之欲出——我与赵信久未归队,他定是寻来了。
如此剑拔弩张之势,白衣将军傲气正盛,又坐拥重兵,卫青背山列阵,兵将又少,十分凶险。大战一触即发,似无回旋余地。两方主帅出于阵前,已有叫阵之势,卫青手握重剑,白衣将军手持长矛,二人相隔不过丈许远,虎视眈眈,只待拍马,一跃而出。
第三十二章求凰我心紧紧揪起,怕卫青有失。白衣将军先行向前,我心悬在嗓子眼。可卫青并未近前,只勒住马缰,作壁上观。白衣将军亦收住马,与卫青对望,隔得老远,我也能感受到卫青眼眸冰寒透骨。
我气息凝滞,冷汗沁出手心。雷霆万钧之际,白衣将军忽地抬手一挥,竟策马侧身,让开条道,放任汉军过去。
卫青深望匈奴白衣将军,拱手作揖,拜辞而去,领着汉军,毫不犹疑穿行在匈奴兵马间。白衣将军仰望汉军行远,霞光映照在他飘飞白袍之上,整个人更显尊贵骄傲。四方军士高呼仁义,卫青兵士虽少,马蹄扬尘尘飞扬——油然一幅英雄相惜画卷。
我不由得愣住了,一时竟忘了汉军所面临之凶险,也未顾及自己尚处险境。
卫青行进山麓,与我不过相隔咫尺,兵士齐刷刷走过,我却只能紧咬嘴唇,不敢出声,眼睁睁望着黑马毫不停留地从身侧走过。
我与卫青竟又这样擦肩而过,我又悔又怨,为何偏在刚巧遇上他时,又突遇匈奴兵?
“什么人?”一支箭嗖地从我眼前穿过,直入土层,我不曾料想,白衣将军已觉察到我行迹。
“出来!”我惊魂甫定,白衣将军又下喝令,可这声音,怎会如此似曾相识?
“出来!”他已骑马至我身前,傲气逼人。我不敢违拗,只得现身。待看清楚,见他面色莹白,茶色眼瞳淡漠有光。
“你……”我骇然望他,白衣白马,君子如兰,素心如简,记忆深处已映照出一人来,我急急后退,嘴里念着,“太子殿下……”
“你唤我什么?”白衣将军竹叶眉微挑,他近前一步,追问道,“你怎会识得我?”
“我?”我只忆起刘荣,未曾料想此人正是匈奴太子於单,一时哑然,不知作何解释。
“带她回营!”我正烦忧间,又听他改了主意,“不,孤要亲自带她回去。”
我闻言更是惊骇,却见他眼眸淡然如故,我料他面善,赶紧跪地相求:“求太子殿下相救!”
“你先起来。”他神色温和。
我点头应诺,极是感谢眼前这位於单太子。
他转而归于马上,白马通体一色,不染尘泥。反观自己,除却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手足亦皆是泥泞,狼狈难堪至极。
“将夫人衣裳予她。”他不仅让人给我安排马匹,还将他夫人的衣裳赐予我。
大营前有一俏丽妇人携军士仆从翘首巴望,於单从马背翻身落地,迎着美人道:“南宫,外头风大,你不该出营,该在帐中等我的。”
“夫君!”丽人面露喜色,更是小跑过来。
南宫?我禁不住思量,只觉面前这丽人,眉目如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瓜子脸,有几分似曾相识。我很快笃定,她便是刘彻姐姐——南宫公主。
“南宫,烦请替我照顾她。”我还在回想着,於单又是下令。
“夫君尽可放心。”南宫应答,我心里又是一惊。
南宫公主和亲匈奴后,她竟是嫁给了於单太子!
“你随我来。”南宫极是温柔,亲自接待我。
“依姑娘打扮,应是汉人。我也是汉人,十三年前嫁到了匈奴,领你来的,便是我的夫君。”南宫容颜娇俏,与平阳、王夫人有几分相似。
“谢谢……南宫公主……”我闻言涕零,一时难以自已,喊出她的名字。
“你怎会知晓我是汉家公主?”在未央宫时,南宫与我并未久处,而且那时我以男装示人,她不识得我,并不稀奇。
“曾在长安见过公主花嫁。”我说道。
“原是长安人啊!不知叫何名字?”
“小女名唤丹心。”我据实回答。
“不错的名,似有几分耳熟。”南宫极力回忆,可到底没想出所以然来。南宫递给我巾帕,我一把抓过,放在脖间狠抹。
清水照面,望着水中影子,我痛悔不已。拭遍全身,皮肤被我抹得通红,可人,也不过空有光鲜皮囊罢了,再也回不到过去,再也不干净……
一人独坐,寂静无言。
“谁?”有人欺近,我竟浑然不知,待至身侧,方才惊觉。
“是我。”声音温和如初,我心一颤,眼前不由得浮现飘飞白衣来。
“太子……殿下……”不知为何,我又唤他“殿下”。
“你屡屡唤我殿下,可真是识得我?”他已褪去戎装,换着白色轻袍。
“殿下勿怪,丹心此前未有幸见过殿下。”我直言不讳,“是殿下气度,引我遐想。”
“孤曾听闻大汉前太子,气质与孤王有几分相似,不知是否真实?”於单神思竟如此敏锐,只从我一句话中,竟想到废太子刘荣。
“是夫人……告知殿下的?”南宫是他妻子,我揣测是南宫告知他的。
“是啊!与孤王身形、神态、身份、气度,都如此相似的一人,孤王真是想看看,那究竟是怎样一人呀!”他心驰神往。
“殿下何出此言?刘荣太子温润儒雅,通晓音律,附庸风雅,风姿卓绝,贵在文采;殿下才华气度更胜一筹,何况殿下又能运筹天下,有经国治世之才,再者,美人相伴在侧,鸾凤和鸣。相较之下,刘荣太子不及殿下您。”
“哈哈!”他仰身长笑,极是满意我的答话,“丹心,孤王可全信了。若有不实,定要找你问话。”
“我的夫君,於单太子,本就如此。”南宫也走了进来,她倚靠於单肩头,做娇羞状,“看吧!我第一次见你,就觉你像极了我的皇兄,你偏疑心是我念着皇兄的好,拿他与你比,是我成心把你给看低了。现下,终于有人为我洗刷冤屈啦!”
“夫人!”於单目光中饱含温柔,“为夫很想知道,自己琴技比之刘荣太子如何。”他扬手对身后侍者道,“取孤琴来,孤要为夫人弹琴。”
琴至,於单坐下抚琴,所奏《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於单专注弹奏,意气风发,细长指间拨弄琴弦,极是从容优雅。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他饶有深意望着南宫,唇角笑意撩人心魄,南宫与他对视,亦是神色迷离。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琴声自大开渐落大合,他莹白面色波澜不惊。南宫已是潸然泪下,我亦看得惊诧不已。
公子如玉,美人倾城世无双。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反顾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身一人。由是,我是那么不可遏制地思念卫青。
“夫君,我想喝酒,我想为你跳舞,为你高歌!”南宫对着於单,笑弯眉眼讨酒喝。这曲《凤求凰》,可是与霍织艳所奏《沧海》不分上下。
“那便喝酒!”於单宠溺娇妻,唤人抬上了酒。
“丹心能否讨一杯喝?”我内心苦闷,顾不得礼法,上前讨要酒喝。
“来,我给你满上!”南宫提着酒坛子凑过来,给我斟满了酒。
北地烈酒,一口下肚,是割破喉咙般疼,我眼泪都被辣出来。南宫窝在於单怀里,拾起酒杯要於单饮酒,“夫君,请为南宫喝下这杯。”
“依你。”於单接过,一饮而尽。
我自顾自饮酒,一杯接着一杯,毫不在意是否有醉意。
“夫人,你也抿一口。”於单将未饮尽的半杯酒推至南宫面前。南宫皱着眉头饮下,看得出她并不擅长饮酒。
酒劲一上来,我目眩头晕,有些坐不住,眼前於单与南宫夫妇二人的影子渐渐模糊。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姑娘,你可是在思念故人?”南宫不胜酒力,枕着於单胳膊睡了过去,於单眼睛晶亮,对着我言笑。
“呵呵……”我苦笑。
“可是汉朝卫青卫大将军……”
听闻卫青名字,我双手止不住轻抖,机警抬头,一动不动望着於单。
“果然。今日放汉朝卫大将军从孤足下过去,纵虎归山,孤王一时意兴所至,倒也乐乎所以。只因平生实难见得如此英雄,於单拜服,可而今於单又有些后悔。一来,孤王毕竟与他根基不同,不能与之同袍;更要命的是,孤王似乎无意拆散了一对苦命鸳鸯。今日孤王见你忧心卫青的神情,便猜想你与卫青当有几分牵连。孤王实在想知道,今日若扣下你,恩威并施,能否使卫青归降,为我所用?”
拿捏酒杯的力道不觉加紧了几分,我望着於单,那双淡茶色眼瞳似是无恶意,我实在揣测不出他话中深意。
我见识过於单对着卫青时的王者气度——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慑服力,又兼有仁君风范,而绝无半分伊稚斜的痞气与阴暗。我不敢去想,卫青若真是对上如此两难抉择,会作何决断。
“若是殿下遇上,殿下又会作何决断?”借着酒气,我斗胆反问於单。
“哈哈!孤王愿拱手江山,只为讨得美人欢心。”於单笑着对答,言辞轻松。
我显是不信。於单转眸望着怀间美人,见美人面色绯红,睡得极是安稳,继道:“你定是不知,孤是如何娶到南宫的。十三年前,孤王被单于立为太子。孤王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汉王朝求亲,以修秦晋之好。单于派遣浑邪王前往长安。浑邪王不负所托,求来了汉家公主。可浑邪王却动机不善,背弃信约,以‘南宫不守妇人之德’为由,蛊惑单于将公主赐予他。他说的南宫那些过往,听得孤也是冷汗涔涔,可孤却仍执意要求娶公主。”於单回想过往,“可单于却是不许了。左谷蠡王伊稚斜恰在此时又上前煽风点火,扬言大汉国皇帝包藏祸心,有意破坏匈奴运数。单于闻言勃然大怒,当庭责备浑邪王做事欠缺考虑,又大骂汉皇帝奸诈狡猾,居然把嫁过人的公主送到匈奴来,实在晦气。”
於单笑言:“单于反应过激,言要将和亲公主赐死,甚至要向大汉朝兴兵问罪。孤当即反复陈说利弊,要单于斟酌再三。单于被拂了意,伊稚斜又借机进言,讥讽和亲之事皆因我年幼无知、做事太随心所欲乱了章法而起。单于深表赞同,我亦未有反驳,孤王当即被敕令流放西迁。浑邪王色胆包天,结果却是‘没吃到鱼反惹一身腥’,自己惹火上身。他见孤被流放,赶紧寻人将南宫绑至祭台,要施以火焚之刑,向单于谢罪。孤王恰好撞见,因而救下了南宫。”於单神采依然。
“殿下……就是在那时……喜欢上公主的?”我小声探问。
“孤救下她,瞧见她第一眼,就觉得这女孩儿身子太单薄了,那张尖尖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她瞧见我,竟是不住地唤我‘太子哥哥’,然后紧紧贴了上来,抱紧了孤……
“她随我去了居延,孤每日去看她,可她此时已识得孤,任凭孤王如何嘘寒问暖,她也不待见孤,甚至将孤王送去的滋补佳品一并丢出。等她精神好些,孤王再去探她,她居然一反常态,对孤秋波频送,孤王多嘴了句‘久仰南宫公主艳名,今日得见,果然非虚’,结果被她踹出了房门……”
“殿下与公主就是如此步步沦陷的?”南宫公主如此鬼灵精,在大汉朝时被冠在身的“艳名”,多半是为保全自己。
“几日后,她竟又害了病。孤去探望她,她于日前之事耿耿于怀,并未见孤。恰在此间,单于派人查探,要孤将南宫交出,孤王却怎么也不肯。单于受气,也打消了将孤召回王庭的念头。自此,南宫一直伴在孤身侧,二人一起饮酒耍闹,她还似以前那样泼辣。直至五年后,单于身体衰迟,有意与孤重修旧好,可碍于情面,并不言明。只是单于再次派遣伊稚斜为使往汉朝求亲,为了顺从孤的心意,单于还大肆宣扬这次求亲全为孤。孤与南宫酒后多言了句‘单于下诏,此次汉和亲公主,无论姿色品貌如何,都归作太子阏氏即“妻子”。’,南宫听后,还为孤王斟酒庆贺,并无怨言。可当孤辞了她回去时,她竟晕厥过去。也是在那时,她与孤言明心意,问孤愿不愿意娶她。孤自知这是不可答应的,可孤不想违背本心,当即便应了下来。”
“殿下这样做,可是明着开罪了老单于。”我不由得揪心。
“单于得知后卧病不起,再也无法处理朝政,这也大为出乎孤意料。单于一倒,孤未被授信,伊稚斜必定更加猖獗。伊稚斜往汉朝求亲,孤知晓这是除去他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因而差人与汉皇帝联合,岂料百般算计,还是被伊稚斜逃脱。”
“殿下,可有后悔过当初决断?”我望着於单还有他怀间美人,心下实在怜惜他们二人。
“你可知道为何南宫今日如此不胜酒力?”於单揽紧南宫,面色温柔,“而今,她腹中有了孤的孩子。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闻言,我禁不住落下泪来。
“孤要送夫人回房歇息。”他在南宫额头浅吻,抱着南宫离开。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我说不出地羡慕。
“不知何年岁,得与尔同归。”我想到了卫青,想到他那极少极浅却又和煦的笑意,不由得对着自己低语。
不日,军中遍传汉卫大将军斩杀伊稚斜军一万多名,大获全胜。
我与赵信虽是兵败,可卫青胜了,欣喜之余,我越发思念他、牵挂他。
他不明我生死,更不会料想我与赵信已投降匈奴。终有一日,他会知晓赵信背弃大汉,重归匈奴,辅佐伊稚斜,那时的他若知晓我仍苟活于世,还会待见我吗?
“卫青,丹心不忠、不诚,对不起你……可丹心就是想着还有一日能再见到你……”我虔诚祈盼,“穷我余生,也要换你宽恕。哪怕这宽恕,要丹心一生一世去换!”
思君成疾,我忍不住吟唱《长门赋》,声声哀怨,似在预感着有朝一日,我老作老妪,也未能再见得他。
那双晶亮锋利的眸子日日闪现在我眼前,我时时盼着见他,可却是那般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