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丹心如此兴致,却之不恭。”卫青牵过我的手,引我上马。我俯靠他胸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穷极目力,也见不得尽头,大河飞瀑已冰封倒挂,晶莹剔透,五光十色,瑰丽大气。
“秋鸟已归山,多半已见不到白鸦群飞,松影翳翳。”卫青无奈。
我抿抿嘴,“山巅有古柏一株,披枝下垂及地,枝叶葱茏,形似莲花。大雪冰封中,定别有气魄!”
“果然。”大雪压松柏,松柏越发挺立,“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上形如柱,下形如盆,傲立天地间,虚怀天下人。”我仰望苍柏,连连赞叹,“大将军,我说的可是无错?”
卫青望我,眉间凝思,我见他这模样,笑意凝住。
“青儿?”我唤他,“你可有心事?”
卫青摩挲我的手,亲昵言语,“我为丹心容姿所引,因故怀想。”
平日他说这话,我定十分欢喜,做娇羞状,可今日,我竟觉心空空如也。
归来时,卧于马背,逆风奔驰,雪花扑簌。我禁不住颤抖,在他耳鬓厮磨,声音柔媚,“卫青,抱紧我。”
他一手打马,一手抱紧我。我仰头望他,他下巴如削,恰到好处,纵马飞驰,鬓发飞扬,竟有一股不羁落拓之意。
卫青再从征,我安静待他归来。却不料想,第二年春天,同捷报一道传回的,竟是一纸婚书。
刘彻敕书,将新寡的平阳公主嫁与大将军——卫青。
“姑姑,你怎么了?”我手扶栏杆,依然立不稳,去病伸手搀我,我方立直。我回望去病,他已高至我眉眼。
“舅舅!”去病一声唤,惊得我四下躲避,却未及闪开,便被卫青按住双手。
我不知该如何招呼他,一时手笨口拙,心下忐忑惊慌。
“舅舅,你是不是要娶别的女人了?”我拉着去病急走,去病又挣脱开,怒视卫青,“姑姑这么好,你怎么不娶,偏偏要选别人?”
“去病勿要多言,我们走!”我拉回去病,又被他挣脱。
“舅舅,我怎会有你这么薄情寡义的舅舅,哼!”去病怒叱,冲上去不住扭打卫青,“我恨你,我不要你,我要姑姑,我不要娶你女儿!”
“够了!”卫青阴沉着脸,抓过去病的手,死死按住,“平日你贪玩也算了,如今你姑姑心里也烦闷得很,你少给她添堵!”
“去病不像你说的那样。”我拉回去病走开,再不望他。
夜间,我坐于案前,念及过往种种,并无怨念,更无后悔。
若是今日换昨昔,我仍会盼着,哪怕等待无止息,卫青也会归于陋室,归于蓬荜,归于家中。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自我员。”卫青无法面对我,竟在幽夜中吹箫,所歌为《出其东门》。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窗外纷纷扰扰,一切尘埃落定,而我的心思,依旧停留在十三岁那年七夕夜,豆蔻情思,仍系于那管玉屏箫中。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意正浓时,情至深处,为何迎接我的却总是当头棍棒,苍天何其残忍地将我的希冀生生击碎?
若舍竹屋,我定不舍,卫青也必感伤。我不敢提出离开,怕这一走,天涯海角,不知何年何岁,后会才有期。
我若离去,卫青多半不会阻挠,我决意留下,也并不特意告知。二人相处,朝夕相对,一如往常,相敬如宾,好似君子之交。他不言媒聘,我不言婚嫁,如此一来,巧消芥蒂。
纵然平淡如水,我亦甘之如饴。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我已二十五岁。去病舞剑已胜卫青当日风姿,望着去病挥剑扫落一树红叶,我禁不住想起画舫之上,少年剑锋游走,星眸璀璨。
卫青偶来,也会佐我教习去病疏漏,补术业之中不足。去病不喜兵法,却爱极卫青讲说实战、对敌策略、行军布阵之法,每每此时,我都觉他大有长进。
秋日艳阳,去病随卫青出游狩猎,未曾料想,竟有故人前来寻访。
曲裾深衣及地,斜晖脉脉挥洒,远远望之,平阳给人暖心之感。
“公主。”脸容清丽,仪态端庄,经岁月洗练,平阳更见风致,我对着她,似对着初遇时的王夫人。
“丹心。”她也唤我,目光柔和,“多年不见,一切安好?”
“劳烦公主记挂。一晃多年过去了,公主俏丽如昔。”我邀平阳入座,给她上茶,“丹心久隔人世,心目蒙垢,公主见笑。”
“既非情愿,又何苦居于此?我若不从我夫君处探得蛛丝马迹,今日若不寻来,你苟活一事,便可瞒天过海?难道你当真心外无物,只为一个‘情’字,便心甘情愿隐于暗处,与世隔绝?”我怎么也料想不到,一句客套话,竟招致平阳如此激烈驳斥。
“公主来意,丹心已是明白。”我竭力克制,以掩失态,“如人饮水,丹心自知冷暖。逾矩之事,丹心从未有过半分,何况丹心居于此间,已非一朝一夕,若是舍家离去,心安何处?”
“无名无分,何以正身?”平阳傲然视我,口中不依不饶,“你这样跟着他,得不到半分好处,也求不得好结果,反使身受困,心受煎熬,相思作古,人成枯木。你就不能退一步,让自己好受些?”
“丹心并不奢求什么,也未有过此类念头。公主求人不如求己,他若有心,自当珍惜。”一想起面前立着的既是高贵骄傲的公主,更是与卫青结发之人,我心里委实难受,可还是强词辩驳,“当年公主一句话,丹心毫不迟疑将干将剑交与卫青,如今心智冥顽,并不觉离开便是成全自己,抑或成全他。”
“你我同是女人,你应知我心思。若非孰不可忍,我又怎会前来寻你?”平阳秀眉蹙起,目露哀伤。
我哑口无语,又听她沉声道:“若我与他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你还坚持你毫无过错吗?”
“平阳。”我大为震惊,默立良久,我方开口,“这样唤你,虽是无理,可也只有这样,丹心才能同你说知心话。闺中讳事,此间种种,之于丹心并无意义,我并无半分逾越,因而也不觉于你有愧。丹心已明公主话中深意,会作盘算。”我心下黯然,已有决断。
“丹心帛书,烦请公主亲持交由骠骑将军赵信。丹心音讯,公主只可告知赵信一人。”我心念已定,去意已决。若就此离去,独自漂泊,天下之大,倒再无顾虑。可我舍不得卫青,不希望此生再不相见,一人孤寂终老。如今归去,往寻赵信,他知我未死,定然十分惊喜,卫青不便阻拦,我也可得照应。
“若我告知彻儿呢?”平阳似是刻意。
“卫家得蒙公主照承荫庇,已年岁经久。子夫贵为皇后,亦是公主教导有方的结果。皇上若知晓丹心还活着,之于公主,绝非是好消息。”我正色应答,平阳果不再言。
三日后,卫青、去病未归,赵信却已至竹屋中。
“丹心!真的是你!”赵信来时,我正立于院中侍弄花草,见了他,捏在手心的墨菊悄然跌撞落地。
“七年了!你可知这有多长,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大家都说你死了,可大哥未亲眼见过你尸骨,信你还活着,今日终于得见了!”赵信怀抱着我,才几句话,便惊得我落泪。
“对不起!”我哽咽,任由赵信抱着,又喜又愧。我知晓我该早些告诉赵信我还活着,免他顾念费心。遥想这七年间,赵信笃信我还活着,四处寻觅,黄河岸、古道边,足迹已遍布四野,该是多么劳苦而又无望?卫青不愿告知真相,却也陪伴赵信,饮马纵酒,同去追寻,如是欺瞒,负疚又怎能不深重?可我终是没那勇气。岁月长河如白驹过隙,与卫青在一起哪怕只是一朝一夕须臾转瞬,敌不过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经不起流年逝水韶华白首,我也从不愿离开,一刻也不愿离开。
“你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赵信抚过我的面颊,替我揩拭眼泪。我终是看清了赵信,他越发清瘦了,但俊逸不改当年。
“当日屯军霸上,未及赶至未央宫,你已身遭毒手。”赵信抚着我鬓发,柔情似水,“太后作诡,诏令被雷被所持,才致你沉尸江中。”
“大哥有错,言而无信,没有好好照顾你!”赵信捧着我的脸,极是痛心,“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你一分一毫!”
“丹心无忧,只求大哥爱惜自己。”这几年,大哥可是受了多少苦,负了多少疚?我满心怜惜,劝慰道,“丹心此生有大哥照承,生之大幸。丹心日后还须得大哥照料,望大哥珍重,莫要忧心。”
“丹心!”赵信面露喜色,恰在此时,有人唤我。我转头,便见卫青与去病,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分立门口。
“放了我姑姑!”去病不识赵信,眼见我面上挂泪,便冲至赵信面前呼喝,“你是谁,怎会突至竹屋?”
“去病,他是你姑姑的大哥,是来接姑姑回去的。”我无力面对卫青,只能明着对去病回话,实则是在向他诉说。
“你要走?”卫青听闻,晶亮眼眸直瞪着我。
我垂首不语。赵信接茬,毫不避让,“既是她的选择,干卿何事,大将军又何苦为难她?”
“大哥!”卫青已身作大将军,位在赵信之上,却还称呼赵信为“大哥”,不改往昔谦和,“卫青未闻丹心应答,不知其间缘由,不敢放手。”
“你若还唤我为大哥,便不当再为难她!”赵信护短,一眼便看破我的难处,我感念不已,又听他道,“若执意逼她,烦请拔剑赐教!”
“我不会逼她,可我也不会由大哥将她带走!”卫青不肯退却,近前一步。赵信也往前一步,单手扣压剑鞘之上。
“我去意已决,将军勿要阻拦!”一个是我至爱之人,一个是我至信之人,怎可兵戈相向?如此咄咄相逼,我毫无退路,只能二者抉其一。我出言伤人,“卫青,让我走!”
“不要!”去病已拦阻在赵信面前,星眸如火,“你休要带走我姑姑!”
“去病!”我出言喝止。去病不听,拔出腰间佩剑。
“退下!”卫青要去病退下,斩钉截铁。
“丹心亦退下!”卫青唤我退下。我见他眼睛亮得吓人,有了狼性,唤了声:“青儿!”
“退下!”卫青已是不耐。我只得拉过去病,不敢再行劝阻。
“你我之间,终不免一战。小弟若胜,丹心久居此处,你我出征归来,可同来此处探望她;若小弟败了,丹心由你带走,随时可离开,此生不得再见,卫青毫无怨言。”卫青挺身而出,决意一战。
“拔剑,迎战!”赵信亦拔剑。
二人皆是用剑高手,赵信出招凌厉,招式皆为剑法中极难者,十分高妙,处处逼人要害,令人生畏不敢近。卫青闪身迅速,似被赵信攻得急,却毫无败相,反倒他剑招灵活,瞬息间便云翻雾涌,锋起剑落。
二人斗了百余回合,仍不分胜负。胶着间,卫青干将剑直擦赵信手中兵刃而过,刀锋一闪,火光四溢,干将剑直冲赵信胸口而去,我惊恐万分,禁不住连连退步。
“姑姑!”去病唤我。卫青听得身后有变,竟在发力出招时回身望我,恰在此时,赵信反转手腕,一掌震落卫青手中干将剑!
“你输了!”赵信剑指卫青喉间,傲然望着卫青。
“愿赌服输。”卫青呆立,转瞬便看向我,急步上前查探一番,见我并无异样,只淡淡道了声,“无事便好!”
他转身拾剑走开,望着那高俊的背影,我禁不住心酸,他因我错失良机,却到底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