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祖白登之围始,大汉肘腋之患在匈奴。伊稚斜非浑邪王之流,非金银珠宝、美色谗言可动摇,若匈奴不容,皇上当如何?”我如此问,非为苟全性命,是为知晓形势。
“或和,或战!”这个“战”字,惊得我身抖。
皇上见我异样,关切道:“这些不该是你问的,朕要你在朕身边,好好地活。”
“皇上,何来‘战’一说?”我惊慌不已,再问。
“丹心。”刘彻将我牢牢搂于怀间,下颌贴着我面颊,满腔豪情化作细语柔声,“你与我一起长大,也知我恨极和亲策。朕即位时,便发誓要摒弃屈人苟安陋俗。如今匈奴以你作挟,朕更是心如铁石,誓要一硬到底。”
“皇上,此计太过冒险。”我胸中之言非吐不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兵者,死生之道,存亡之理,不可不察。皇上三思,莫要轻易决断!”
“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意指串钱的线都断了,钱还没拿去用。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朕的太史公,如是记载。如今大汉朝,历文景之治,国力之繁盛,早已非高祖年岁可同日而语。朕即位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表章《六经》,大兴太学;除太尉官,开内外朝;修守战之具,秣马厉兵;一平两越,推恩削藩;政通人和,上行下效……可惜丹心你未亲眼见着朕一揽山河。”
“丹心?”我正思忖,刘彻见我不答,轻声唤我。
我抬眼望他,极是认真,“若是陛下知晓丹心真实身份,可还会如此护我?”
“莫不是……”刘彻惊呼,我忙制止了他,抢先回应,字字痛心,直刺肺腑,“阿娘实非丹心生母。丹心生母已过世,丹心生父获罪致死。”
“如此甚好。”刘彻激动地抱紧我,将我头埋在他怀中,压得我透不过气。只听得他满心热切,在我耳边呢喃,“丹心,你可知道,母后阻你我二人,说你像极了先皇宠姬,疑心你是朕的亲妹妹,责备朕目无伦理纲常,这让朕情何以堪?战和一说,究源于此。丹心,你若是皇家女儿,身负职责,和番匈奴,是为汉室尽忠。可你非皇家宗族,朕绝不会让你做这和亲公主。”
“抛却罪过,丹心也可算作皇家宗族,虽非血亲,却也脱不了干系。”我咬咬牙,攥紧拳头,一一言明,“陛下定然不知,丹心生父是十恶不赦罪人,七国之乱始作俑者,先皇时吴王刘濞!”
刘彻闻言,身子僵直,愣愣望着我。我叹息,他果是被惊到了。
“左谷蠡王奏疏至。”宫人长唤,我惊坐而起。刘彻回神,顺势搂住我,不肯松手。
“先押着,朕稍后再阅。”刘彻倦怠,无心搭理。
“皇上,事有缓急,还是先看奏疏要紧。”时夜已深沉,昭阳殿内夜明珠璀璨如昼。
“朕就听夫人所言,拆开看看。”刘彻此言听在我耳里,格外亲切温暖,我淡笑不语,只定定望他,他也眼含笑意望我。
待他离了我,走出内室,我黯然垂眸。比寻常夫妇,我与他,终究是场镜花水月。
刘彻久久不回,我惴惴不安,撩起珠帘,转出内室,不巧望见俯跪于地之人,那身分明甲胄,惊得我低呼。
卫青!我痴痴望着他,咬着唇方克制自己不出声。
珠帘不可遏制地抖动,一帘玉珠颤颤巍巍,叮咚作响。
“末将领命,先行告退。”我急着上前,却听卫青告退,心如玉珠,当真碎了一地。
“皇上!”我只瞧着卫青,一时怅然若失,竟不知该如何唤刘彻,便一骨碌俯身跪下了。
“丹心。”刘彻将我拉起,一边抹我面上泪痕,一边拍我肩头,“莫要忧心,朕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丹心明白……”我泣不成声,不知是感知自己命数,还是在诉说自己情谊,只觉满腹苦水,内心酸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怎会如此畏惧?”刘彻低语,“不过是封言明你身份的信笺,于朕毫无胁迫之力。你已告知朕自己身世,朕不会因你是吴王刘濞女儿,恨增一分,爱减一分,更不会因此来估量你的罪名,将你设作十恶不赦的罪人。伊稚斜以此作盘算,得不了半分好处。”
“来人,呈蜡炬!”夜明珠光华如月,昭阳殿通亮如白昼,刘彻却要蜡炬?但见宫人手持烛火,烛火摇摇,红影彤彤。
刘彻扬手,火光跳跃,所持丝帛缱绻成灰,火光照得他面色阴晴不定。
“皇上……”刘彻将伊稚斜的奏疏付之一炬,我哑然惊愕,呆呆唤他。
“丹心。”刘彻回身望我,抽出一卷帛书给我看,他一启开,上书“汉天子亲启”,我不敢细看,只觑了眼末处落款“匈奴国於单太子敬上”。
我惊得说不出话,刘彻却眼含笑意,不可捉摸,“军臣单于衰微,伊稚斜只手遮天,汉匈边境所陈三十万匈奴大军,皆是他亲兵。虎视眈眈,咄咄逼人,蚕食我疆域者,伊稚斜也。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匈奴太子得浑邪王、休屠王支持,又系单于嫡亲,名正言顺。伊稚斜其心不正,虽势必衰。匈奴太子已向朕乞援,朕意欲联结於单太子,诛伊稚斜,永修为好。”刘彻血气方刚,打定主意。
“纵然如此,顾虑也是颇多。”我对伊稚斜仍颇有忌惮,“匈奴太子此举不过是为借机夺权,事成之后,当真能使我大汉国疆域无患?诛杀伊稚斜,亦是丹心生平大志。伊稚斜武功颇高,防备颇深,丹心刺杀未遂,败露之后,他还将丹心俘至陛下面前,乘风兴浪,借题发挥功力可见一斑。若无十足把握,还望陛下莫要轻易下手。陛下策略,是要发兵远征?”我忆起阿爹说起龙城飞将,感伤不已,“孤军深入,此兵家大忌;助人争利,非仁义之师。”
“丹心且看。”刘彻引我入后殿,他竟已布下沙盘,将胸间韬略一一推演,“自狼居胥山始,延至汉河南地、代郡、云中郡,名为单于地,实则为伊稚斜控制;上谷以东,接右北平,此为浑邪王占据;休屠王居西方,西接月氏、羌,毗邻陇西。”
刘彻神采奕奕,山河点于指间,运筹帷幄。他指着靠近雁门、代郡一处城池,“高祖未即位时,留侯张良出奇计马邑下,高祖遂从容得天下;后高祖又败韩王信于此,得以保天下。而今,朕欲陈兵马邑,与匈奴二王成掎角之势,诛伊稚斜,大破匈奴,以安天下。”
“皇上,朝中大臣如何计议?”我恨匈奴深切,有抗击之心久矣,刘彻说了我不敢说不敢想的,实在大快我心。我不再论战和,转而问起朝臣态度,我尤其关心丞相窦婴、御史大夫韩安国、都尉汲黯意下。
“韩安国同王恢论战经久。韩安国伙同丞相窦婴、太尉田蚡一帮老家伙竭力主和:得匈奴之地,不足以为广;有匈奴之众,不足以为强。强弩之末,矢不能穿缟素;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非初不劲,其力衰也。击之不便,不如和亲。”刘彻讽笑,“倒是好见识好气度,可朕偏偏欣赏王恢一众年轻将军,朕之裨将,男儿壮志当凌云!”
“李广将军、韩安国大夫皆为皇上左膀右臂。”我不置可否,终是提及那人,“皇上善谋,赵信善守,王恢善战……卫青善袭……凤头豹尾,如虎添翼。”
“知我者莫如丹心!”刘彻激越,“你说的众将军,都是朕最为倚重的。”
“如此,甚好。”听闻赵信和卫青,都为刘彻心腹,我真为他们高兴,不由得又在心里默念,暗暗唤卫青:“仲卿。”
“赵信主战多半因你,朕可理解。”刘彻沉吟思索,“至于卫青,他不置一词,未有只言片语,朕至今探不得他态度。他本为人持重,秉性老成,稍显保守,多半不赞同出战。可也正因他这脾性,朕最放心的还是他,朕将最重要军状交付与他。”
为人持重,秉性老成。我幽咽叹息,泪水止不住流下。这就是我心念之人,不同于我毫无顾忌、目无礼法,明明如此相悖心性,不可调和,可为何偏偏除了他,再也没人入得了我眼?
“丹心,你可是在忧心朕?”刘彻见我啜泣,用手托住我的脸,置于掌心轻蹭。
“事已至此,丹心愿陛下平安,愿将士平安,愿百姓平安。”我的每一份牵挂,都牵连着呼吸。
“末将公孙敖有机要,须急见皇上,勿用通传。”公孙敖大步流星,直入后殿。
“丹……夫人!”公孙敖跪立,正待禀报,见我立于刘彻身侧,他稍有迟疑。
“爱卿何事?”我本欲避开,刘彻却不容我闪避,对着公孙敖蹙眉,微有不悦。
“果然不出皇上所料,伊稚斜今夜果真有大动作。”公孙敖禀道,“自戌时起,伊稚斜秘密约见淮南郡主刘陵于宣明行馆,至今未出。”
“刘陵?”刘彻困惑,我也震惊不已。
“淮南王?”刘彻思索,复念,“刘安?刘陵?你可有看错?”
“千真万确,臣不敢造谣生事,毁了郡主名声。”公孙敖十分笃定。
“朕已授予五将军虎符,密谋子夜出征,将三十万大军,出四路深入马邑。御史大夫韩安国为护军将军,统领五军,出正路;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北路;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西路;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出东路。”刘彻运筹帷幄,军令即出,“传朕令,侍中卫青、校尉公孙敖,即刻率羽林军前往宣明行馆,捉拿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并同淮南郡主刘陵。”
“臣领命!”公孙敖受命告退。
“切记,勿要伤人,勿要声张,不容闪失。”刘彻止住公孙敖,严正叮嘱,“一干人等,也一并拿下,不可有漏网之鱼。”
“诺。”公孙敖告退,刘彻目光尾随,久不收回。
“皇上。”我仰头望他,刘彻目光褪去锐意,隐约怅然,我心下惊忧。
“丹心。”刘彻揽过我的腰,我顺意,任他抱紧。
相拥无言,只留周身温暖残存,任子夜寂寂,清光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