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万大军出征,铁骑兵甲声直入云霄,未央长殿震动。长安城宣明民巷大火,火光映入宫中。
大军出征时,刘彻面色凝重,坐立难安。待望见长安东巷大火,刘彻已面同蜡色,拂袖踱步。
阿娘所居即为宣明民巷,我心如火焚,忧心忡忡,却不敢多置一词。我盼着阿娘平安,盼着卫青归来。
寅时,公孙敖求见,刘彻急宣。
公孙敖衣甲不整,絮衣紧贴里裳,显是受了雨水浸泡。他见了我,神色不安,我担忧不已。
“情况如何?”刘彻急迫问话。
“伊稚斜所领五百铁骑突入宣明民巷,劫持百姓千余人,卫将军恐伤及百姓,不敢勒令放箭。”公孙敖禀道,“伊稚斜据此要挟,要求汉军后撤,只可留卫将军五百人马于原处,其余四千精兵后撤。”
“以我一千百姓,换伊稚斜一人,即可免千千万万军士埋骨沙场。伊稚斜如此要求,卫青竟会答应?”刘彻逼视公孙敖,怒意奔涌。
“将军怀仁,为保一众百姓,情急之下,确实答应了。”公孙敖垂头懊丧道。我心怦怦直跳,他如此决断,阿娘当无死生之忧,一方百姓也免于死难,我赞许他作此抉择,却也越发忧心——错失良机,私纵要犯,追击不力,如此罪名,卫青该如何担当?
“倒是朕无义了?”刘彻挑眉,怒意更盛,“卫青素来果敢,朕怎知他竟也妇人之仁!贻误军机,按律当斩!”
“皇上!”我震惊不已,手中茶盏坠地,碎裂成瓣,散落一地。我慌忙跪地磕头,抓着刘彻衣袖,急迫呼喊:“不可!将军国之良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皇上三思,卫将军胸怀韬略,正全力追击,定不负陛下所托。”公孙敖也急着为卫青开脱,继而又道,“宣明民巷后为漕渠,匈奴背水而立,本是战机。孰料伊稚斜无信小人,丢弃俘虏百姓,下令纵火烧了民巷,便往民巷深处退去。卫将军只得留下三百军士救人,自己领余下两百军士追击。伊稚斜退至漕水,防备不及,卫将军冲过火中,突至河岸,匈奴兵招架不及,一阵厮杀后,伊稚斜狼狈败走。未及逃脱的百姓,皆被匈奴兵扔弃至水中。匈奴以此作扰,干扰我军行进,委实卑鄙。”
刘彻愤怒不减,对卫青横加批评,“五百骑兵,他倒真有本事!朕倒要看看,他怎么带伊稚斜头颅回来见朕!”
“伊稚斜往何处而逃?”刘彻复问。
“往北。”公孙敖应答。
刘彻沉思,“北面为直道,直城门交由赵信执掌。朕前几日迁怒于他,将其贬谪,暂出宫门……”
第二十八章荼毒“赵大人与卫将军生死之交,二人珠联璧合,一守一攻,内外夹击,伊稚斜可手到擒来。”公孙敖信誓旦旦,我喜忧参半。刘彻与公孙敖皆不知,伊稚斜有恩于赵信,如今赵信被贬守关隘,却要他生生擒下伊稚斜,赵信最是仁义宽厚,如何下得了手?
“传朕令,骁骑将军李广即刻回军,直往直城门。沿路遇疑为匈奴者,尽皆拿下,不可放过一人!”刘彻令出如山,公孙敖领旨退下。
“朕要回宣室殿了,丹心。”刘彻回头唤我,“晚间再来看你。”
我诺诺点头,轻声唤他:“皇上。”
“朕在。”他回答得极是认真。
“丹心盼君来。”我眼含笑意,故作娇羞。
“得美人这话,寤寐求之,寤寐思服。”刘彻阴霾尽散,大笑而出。
望着刘彻英姿,我惭愧不已。我不能再入宣室殿,只能蛊惑君王,迷惑刘彻再来昭阳殿,如此一来,我又可探听赵信和卫青的消息。
静坐昭阳殿中,从鸡鸣待至暮鼓,也不见刘彻身影。
第三日夜,我恍惚茫然,跣足披发坐于玉阶上,足下寒玉生冷,凉至心脊。
卫青!明明在心底轻念这名字,却觉遥不可及。
空一缕余香在此,探千金游子何之?不是深宫人,居于深宫,庙堂高远,我又能知晓几许?既然牵挂,何不前往探听,再添罪过再落罪名,比之生死,又有何紧要?
我束发结绶,重新换了男儿装,急往宣室。
宣室殿禁军林立,烛火通亮,我知刘彻还在里内,急对侍卫道:“麻烦大人奏报通传,丹心有急事觐见皇上。”
“皇上正与卫将军、赵将军议事,军机政要,不容打扰!”侍卫呵斥。我倒未在意他的态度,听闻卫青、赵信回宫,正与刘彻会晤,稍稍心定。
“如此,我便在此候着。”我安心等候,待月影沉落,启明星升起,方听闻刘彻唤军士入。
我颤抖身子,隐有不祥预感。
几位军士入殿,押将一人出来。那人身如玉树,甲胄分明,闭眼散发。我惴惴不安,不敢辨认眼下这人就是我心心念念的人。
“卫青。”我惊呼上前,拦住军士,劈掌挡开卫青面前的刀戟,终于靠近了他。卫青蓦然睁开眼睛,我未及看他,便不管不顾,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紧紧抱住。
“荒谬!”身后有劲风逼来,刘彻声音威严赫赫,直入耳鼓。恰在此时,我环抱卫青腰身的双手被人按压,我正惊愕,面前之人又出手,大力扯开我的手,一把将我推开,我身形不稳,跌坐地上。
“卫青?”卫青眸光疏离冷漠,望我的神态,倦怠至极。
“丹心,卫将军已被朕打落天牢,听候朕的发落。”刘彻所言字字震彻耳膜,我几乎晕厥。我眼巴巴望着他,眼前卫青又被人推撵,从我身边急急带走。
卫青已被带出,我竟连他背影也不得再见,我只感山崩地裂。我连跪拜刘彻的力气也没有,瘫软着伏地叩首,嘴中还未来得及唤声“皇上”,便眼前一黑,我竟晕厥过去。
“丹心!”我似听得赵信唤我。
“大哥,我是不是睡过了?卫青……卫青呢?”我急着睁眼,眼见此处非昭阳殿,待在我身侧的竟是赵信,我恐自己已耽搁多日,不敢作想。
“你连日辛苦忧劳,方才晕了过去。朕让赵信待于此,和你叙叙话。”
是刘彻。我闻言四顾,见他立于案前,专心拟诏。
“皇上。”我唤他,正待问卫青之事,却见赵信摆手示意我勿要多言。
“朕在。”刘彻却是留了心,果断应我,直截了当问询,“你是想问卫青的事?”
“皇上……”我支起身子,喃喃唤他。
“直城门失守,伊稚斜定然逃脱,刘陵死不见尸。两员得力干将,这就是你们的忠君之道?”刘彻勃然大怒,大手一撩,案上奏章被推置在地。
“卫青浑身是胆,奈何太重情谊。若非他一人担罪,赵大人责任在肩,现下又怎可安于此间,美人在侧,乐乎所以?”刘彻直指赵信。赵信跪于地,垂头听训。
“臣已知丹心无恙,终可安心向陛下请罪。兄弟当同进退,臣与卫青共担罪过,本就无可非议,皇上体恤罪臣,能容罪臣见着丹心平安,赵信已无遗憾,身死可矣。”赵信将“死”说得极是轻易,我摇头不许,不愿失了最亲之人。
“朕的得力干将,到头来一个个只会求死!赵信,朕最倚重的就是你,朕不会杀你,可你也勿要恃宠而骄!至于卫青……”赵信愿意受死,反引刘彻反感。
“丹心知皇上不悦,可还是要站出来为卫青说话。卫将军得陛下器重,得百姓称道,只道他是重情重义,极是性情中人。丹心亦不想陛下失此良将。”赵信无忧,卫青却已入天牢,生死未卜,我知他并非不通情谊、冷血自私之流,并不怪他待我如何。
我跪倒在地,不顾刘彻怒意未熄,顶风劝诫:“丹心记得,赵信大哥回匈奴时,是卫青同我一道劝下大哥,为的不过‘兄弟’二字;如今丹心苦苦劝谏,求皇上莫杀卫青,为的是‘忠义’二字。卫青虽未有功,可所作所为,尽皆磊落,侠肝义胆,望皇上思量。”
“朕自有分寸,丹心勿忧。赵信调任霸上,协助督军。朕也断不会在此关节杀义士忠臣,令小人扬志。”听我一番慷慨陈词,刘彻面色稍缓。赵信拜受君命,我方气定。
我与赵信叩首谢恩,末了,刘彻言语意味深长,“朕自有用之。”
三日后,淮南王刘安发檄文,布告天下,联合衡山王刘赐,兴兵二十万,挥军直指长安。
刘彻手执书简,观刘安檄文,越往下看越觉荒谬,一时血气上涌,将书简扔掷于地,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作此矫诏,倒还真是出师有名!”
我俯身拾书简,略窥一隅,上面载着:“君王无道,为一女之私,大兴兵戈,致汉匈失和,废汉百年基业,累至宗亲女亡故。今四境戎起,民生维艰。起承天意,将伐无道,匡扶汉室。”
“皇上,北境未定,淮南王刘安又兴兵谋反,该当如何?”我惶然问刘彻。
“先破匈奴,匈奴一破,刘安自会退兵。”刘彻扫我一眼,答得简约。
“丹心非有离间之意,使叔侄不和,可还请奏报皇上。”我居刘彻边上,揣测道,“梁王势大,又得太皇太后庇佑,陛下最忧者实为梁王刘武,却未曾料想最先发难者竟是淮南王刘安。刘安若从淮水进兵,则可和南面衡山王刘赐合为一线,占据秦岭、淮河,将中原断作两段,上可攻长安,下可守腹地。荥阳为兵家重地,当日吴楚之乱,周亚夫大将军就是占据此处,以逸待劳,一举破吴。今梁王据之,如若梁王反戈,则长安四面受敌,形势危矣!”
“飞将军定能助朕擒得伊稚斜。”刘彻不睬我,固执己见。
“丹心闻知,飞将军善守不善攻,善拒敌不善奔袭。卫青、赵信年轻,追击伊稚斜三日夜尚无斩获,何况老将军人多辎重,聚力分散?”我不肯退让,执意进言。
“天罗地网,齐心戮力,朕不会改此策略。”刘彻见我执拗,终是不忍,“丹心最恨者何尝不是伊稚斜,如今可得而诛之,为何还要谏朕?”
我默然垂首,不作言语。恰在此时,军中加急密令直入大殿,刘彻听闻,双目圆睁,面色如土。
“李老将军受伊稚斜侮辱,饮恨自杀。”字字痛切,直入耳心。
“身为主将,贸然追击,舍弃大军,远离本营,这根本就不可取,老将军糊涂!”刘彻回过神来,大声怒叱,直拍案几。
“将军曾率百骑追击两名匈奴射雕手,射杀一人,生俘一人。回营时遇匈奴数千骑兵,李老将军令众解鞍下马,仰天而卧,匈奴因而疑有伏兵,不敢冒进,不战自退。”来报将士眼含热泪,泣不成声,“此为老将军疑兵之计,岂料今日故技重施,会出差错,害老将军受辱蒙羞。”
“伊稚斜为匈奴草原第一勇士,岂是普通小卒可比?”刘彻闻言,气焰愈盛,“何况伊稚斜为求生机,定会全力破杀,哪怕前方汉军万数,也不惜孤注一掷。李将军解鞍下马,自挽弓箭,力图一箭夺得伊稚斜性命,实是儿戏,如此轻率,将朕授意置于何处?伊稚斜又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殿下诸人哑口无言。刘彻极是不满,“朕怨念李广,非因他兵败自杀,而是不满他身作主帅,不念身负之职,不思所犯罪过,胜则骄败则馁。李将军是蒙了怎样大辱,竟比战死还严重?”刘彻怒意不消,一心要问明白。
“伊稚斜未等老将军开弓,便抢先一弓搭两箭,分别射中老将军左右两边副将,还自鸣得意,说……极难听的话……羞辱老将军。”来报小将惴惴不安,不敢往下说。
“到底是什么难听的话,竟让老将军引剑自刎?朕倒要看看,伊稚斜如何巧舌如簧,让朕听了也要呕血!”刘彻复拍案几。
“皇上息怒!伊稚斜说:到底黔驴技穷,李广这老驴,尚不及骡子。所谓‘李广射虎’,不过徒有虚名!”小将浑身战栗,说完这话,头几乎垂到地里去。
刘彻仰头闭目,复又睁眼望着我。
我望着刘彻身影,心想,刘彻会否如我一样,不知如何应对当前困局?
“丹心?”刘彻屏退所有人,踱至我面前,从背后揽过我身子,贴紧我脊背。
我任他抱着,听他在我耳鬓说着:“朕不知今日何以至此,长安守军只余万人,何以抵挡南面十万大军?伊稚斜一旦逃还匈奴,则可盘活三十万大军,一旦交戈,定是恶战弥天,鹿死谁手犹不可知也。”刘彻说至此处,将我揽得更紧,我身子微颤。
“若兵临城下,长安城危,未央可破,丹心,你怕吗?”刘彻问我。
“未央长乐,长乐未央——丹心居于此间,未有想过逃脱。”我摇头,心意已决。
“如今不过一时困窘,暂先委屈你。”刘彻极是认真,“待朕将匈奴击退,平了淮南乱,朕定会给你补上盛况空前的册封典礼,该有的不能少,朕要让全天下看看你的容姿。”
“皇上。”我惊而转身,“皇上当忧心眼下,莫要费心他事。”
“丹心。”刘彻又唤我,我点头应允,听他继续说道,“现下,谁可挡南面之兵?”
“丹心不知。”五大将军已遣往匈奴,卫青羁押天牢,赵信又被贬往霸上,朝中几乎无将,又有何人能用?
“朕欲用卫青。”刘彻道出这人名字,我惊得心悸。
“卫青领一万兵马,迎击淮南衡山联军十万兵马?”以一敌十,如此悬殊之力,怎敢奢求破敌?我悲恸不已,冲撞刘彻,“皇上是要卫青赴死!”
“他犯了如此大罪过,朕不杀他,已是天赐。如今朕将全长安百姓性命交与他,将大汉朝运数交与他,倾尽长安之兵,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此信他,丹心怎还怨朕不仁不义?”刘彻反诘,心绪激动。
“皇上就不担心卫青反戈一击,引兵寇一拥而入吗?”我瞪圆双眼,一时激愤,竟说出卫青倒戈的话,话一出口,自己亦是咋舌。
“你说什么?”刘彻疑惑望我,疑是听错,“你怀疑卫青?”
我是在怀疑吗?我说不出话,黯然垂头,卫青正居天牢,我不仅不顾念他,反累及他。
“丹心?”刘彻唤我,我抬头望他,“朕对卫青忠诚从未有疑虑,没料到丹心竟会对他如此防备。那日……许是朕误会了你。”
刘彻说的是那日我在宣室殿前抱了卫青吗?他一提及,我竟觉卫青还在我身侧,一时无言以对。
“卫青不可降不可逃,只有胜或者败,只有生或者死!”刘彻斩钉截铁,“卫青若得胜,乱军势如蚍蜉,安可撼树?淮南王一举可破,信手擒来。卫青若败,也得尝放走伊稚斜之恶果,朝野上下,谁人再敢苟合、暗连匈奴?”
刘彻一席话听得我冷汗涔涔,思绪涣散,脑子只余“生”、“死”之别。
“若是卫青……身死……全军覆灭……”我嘴唇紧咬,心如刀割,“皇上该当如何?”
“誓守长安,长安城在,朕在;长安城亡,朕亡。”刘彻说出那个“亡”字,我也止不住点头,我会和他并肩战斗,绝无退缩,正如儿时誓言所语“誓死追随”。
卫青已然赴死,我又何恋生?
痛彻心扉感奔袭而来,脑中又闪现当日番禺城下陈耳青衫飘飘,我心里绞痛难当——我终是不愿他死的。我轻推刘彻,面色惨白,身形疲软,手足无力。
“丹心多次经历生死,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次惧怕。”刘彻伸手搀我,我握住他的手,好似浮萍碰上了浮木,终于有些气力。
“怎会如此无力?”刘彻将我扶至内室床榻上,关切抚我额头,又为我盖上锦被,“丹心莫要忧虑,只要朕在,长安城便固若金汤,你要安安心心。”
“皇上,卫将军何时出征?”我握着刘彻的手更紧了些。
“淮南王驱兵直入,两日后可抵黄河岸,朕今夜即令大军开拔。”刘彻见我眉头深锁,告知详尽。
“也好,占据天时地利,可以逸待劳,皇上劳苦……将军劳苦……”我寻着好处说,可一提及卫青,还是掩不了满嘴苦涩。
“丹心,朕今夜不能久留,你好好休息。”刘彻俯首低语,我闭眼应答,紧掩泪水。
月白如霜,明月低绮户,照我无眠。
“卫青……卫青……”念着他的名字,我心寒如冰,幽夜中那双雪狼般的眼睛直抵心脾,绞痛袭来。
珠帘叮咚,似有人来。我迷糊睁眼,待看清来人脸容,我惊坐而起,险些从榻上跌下身来。
“丹心拜见太后!”我颤着身子跪拜,再见王娡,竟有些惊慌失措。
“你起来。”声音温婉,一如昔年。
我缓缓立起身子。
王太后并非独自一人前来,我眼眸轻抬,便见太后身后丽人绿衣素淡,宫妆高髻,那不正是卫子夫?
王太后面色不改,直勾勾望我,似我身上有不净,极是晦气。我心如堤溃,又跪立地上,再度唤她:“太后,丹心有错。”
“错在何处?”王太后质问,面上平静如水,口气隐隐透着凛冽气息。
“错在不当居于此间,错在不当蛊惑皇上,错在不当挑拨伊稚斜。”在王太后面前承认罪过,我更觉罪大恶极。
“你都知道?”王太后含笑望我,“你既知道,就该服罪,就当死。”
我闻言,幽然叹息,目中空茫。今日如此凄惶,原是死之将至。
纵然昭阳殿是金屋,太后不容我,我怎能独活?
刘彻能容我,设身处地保全我,该需多大勇气?我禁不住为刘彻叹息,他待我如此,我却从未善待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