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驾到!”一声长呼,响彻宫殿。
我默然坐于榻侧,低头沉思,听闻宫人报阿娇到来,蓦然抬眼。珠帘晃荡,阿娇朝天髻高绾,身穿绛红霞帔,腰环玉花采结绶,艳丽妖娆。
我近前一步跪下,恭敬请安,“丹心见过皇后娘娘!”
阿娇已走近,信步环绕着我。我不经意想起初入未央宫,阿娇在我面前褪去丝袜,招致我受了长公主两巴掌。
“抬起头来!”阿娇声音魅惑,再也不是少时娇憨。
我依言昂起脖子望她,顺势稍稍隆起肩背。未待我看清阿娇面容,脊背已受了重重一踹。我整个人倒地,身沉得似要将地上白玉碾碎。阿娇颐指气使,“本宫只叫你抬起头来,要你挺直脊背了吗?”
原是如此!我恨切,伏于地板上,并不立起。阿娇气恼,“连爬起来跪我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此气虚,故作娇弱,果真是媚人的主儿,皇上就是被你这狐狸精赤裸裸地勾去的。”
“无娘娘命令,丹心怎敢造次?”我轻言,“娘娘要丹心跪拜,丹心绝对听从。可娘娘不求丹心跪拜,丹心怎敢自求跪立?”
“给本宫站起来!”阿娇被我一激,更是恼怒,声音尖厉。
我依言站立她面前,垂首并不望她。
“怎不抬起你的狐狸眼,看看本宫?”她厉声道。我顺从地抬起眼睛望她。
阿娇浓妆艳丽,媚眼如丝,睥睨着我,见我抬眼,唇角勾起,笑着抬起手,一掌挥了过来。
这掌她打得极重极快,我不及防备,右颊生生受了这巴掌,只觉头骨偏倚,眼冒金星,满面生疼。
未及我缓过神,又是一巴掌重重落下,直击右颊,我重心不稳,直接栽倒地上。
“如此看来,娘亲当年赐你那两巴掌,算是打得轻巧了!”阿娇自顾叹息,“这也未必,许是你太弱不禁风受不住。毕竟从男儿郎变作了女儿家,也还真算你本事。不知你是生来就雌雄同体,还是后天学了蛊术妖言惑众,这期间蒙蔽了多少人,倒还真数不过来。如此欺君罔上,皇上竟既往不咎,还处处保全你。刘丹心,你果真会装孱弱,果真祸水之命。本宫今日赏你两巴掌,是想让你这妖孽看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
“丹心少时居漪兰殿,长时居清和殿,如今再居昭阳殿,自先皇在世时便已入住未央宫,自问从未涉足深宫,与皇后主持后宫当无半分牵连。”我强忍疼痛,心下不甘,出言辩驳。
阿娇果然瞪大眼望我,扬手又欲作打,我按住她的手,“皇后这巴掌是苛责丹心失了身份,妄图迷惑皇上?丹心无矩,自小便知‘金屋藏娇’的故事。帝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今时更是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丹心怎会不知?皇后定记得那日长信宫中,尚是九皇子的陛下,不顾后宫数十双异样的眼睛,众目睽睽之下挽起跌足在地的粉嫩女娃。皇上重情重义,助人危难,皇后深明大义,将心比心,如是思量,皇后也当明白丹心而今为何会身在禁宫之中了。”
阿娇寻思,显是不信,“你欺我。”
“丹心不敢。”我见阿娇怒目视我,赶紧下跪。
“夜明珠作灯,羊脂白玉作地,天水碧衣裳……你当本宫瞎眼了吗,如此明目张胆欺骗我?”阿娇震怒,上前撕扯白玉床上帷帐,口中念着:“其心不正,反噬其骨;其行有秽,蓄抽其筋……”
“皇后娘娘。”我叫唤她,她并无反应。
“丹心。”声音极是熟悉,这两日在我耳边常现的,便是这声音。
“皇上。”我激动出声,俯身跪拜。刘彻并不顾及阿娇,急着扶我起身,他身着朝服,显是下了朝便往昭阳殿。
刘彻捧着我面庞,细细打量我的容颜,“丹心可好?”我未及答话,阿娇已经过来。
“皇上!”阿娇见刘彻,又惊又喜。
“阿娇,未经朕的命谕,怎可踏足昭阳殿?”刘彻声色严正,指责阿娇。
“皇上,我来看看丹妹妹,何错之有?”阿娇挑眉,假饰道,“皇上护短,还怀疑阿娇会伤了妹妹不成?”
“妹妹一词,这么轻易从皇后口中说出,朕倒真有些不信。”刘彻狐疑地望着阿娇,毫不掩饰心头忧虑。
“呵呵,皇上怎如此轻视臣妾。”饶是抱怨,声音也娇媚,阿娇转而问我,“你问问丹心,我可曾欺负她?”
我无意讨好,垂首不答。阿娇不悦,转至我身前,媚笑道:“妹妹,当着皇上的面,你又何必拘束?”
“皇上多虑,皇后并未为难丹心。”阿娇要我违心假意,我虽不愿,也只得忍气吞声。
“朕倒是心有疑虑,烦请皇后作解。”刘彻扬眉道,“昨日朕并未踏入椒房殿半步,却知椒房殿中,皇后与人同卧一榻,朕实是好奇,朕的皇后怎会如此不安于室?”
“皇上!”阿娇错愕,急忙跪地,俯身叩首。我知事态严重,跟着跪立刘彻面前。
“皇上……皇上……”阿娇急着抓刘彻袍袖,止不住地叫唤他。
“其心不正,反噬其骨;其行有秽,蓄抽其筋——皇后,这可是你亲口说的,朕可听得清清楚楚。”刘彻字字清晰,我幡然醒悟,阿娇方才目无礼法,口中啐念,像极了作蛊法咒。
“皇上,臣妾殿中只存宫女。臣妾心心念念的只有皇上,忠贞不渝,矢志不移。皇上所说罪孽,足以招致臣妾灭族杀身之祸,臣妾不顾及身家性命,也当保自己清白,此心可比日月。更何况臣妾身为皇后,当母仪天下,怎敢失妇人之德?”
“阿娇,你对朕的心,朕毫无怀疑。朕所言另有所指,你当明白。”刘彻按住阿娇拉扯他衣袍的手,目露哀色,“楚服那妖道已被朕收监,椒房殿脱不了干系。”
“皇上……皇上……”阿娇声声叫唤,已近哀求。
“你要楚服女扮男装,同寝共眠,为求子嗣,这让朕颜面何存?”刘彻痛心,长吁短叹,“先帝在位时,后宫有人以巫蛊为祸,下咒暗害父皇宠姬,父皇震怒,后宫几乎人人受了清洗。父皇勒令将此列作禁法,如有触及巫蛊者,轻则伏诛,重则灭族。时至今日,母后闻之色变,太皇太后闻之大动肝火,朕对此也颇为忌惮,不敢越雷池半步。阿娇,你触了皇家禁忌,其罪难恕!”
阿娇闻言身子战栗,匍匐跪地。
“多事之秋,朕本愿息事宁人。可今日你又在丹心榻前装神弄鬼,造谣生事。皇后如此行迹,已是中毒颇深,以致神魂颠倒,当好自为之。”刘彻闭目合眼,不愿再多言。
“皇上若是顾念丹心,不当出此决断。”阿娇泪痕满面,我见犹怜,我心下不忍,“丹心在苗疆时,曾受过蛊毒。布蛊者与受蛊者同承凶险,一着不慎,神形俱毁,满盘皆输。皇后非能种蛊,是受妖人迷惑,方会铸错。何况,皇上近日焦灼忧心之事,当是与匈奴联姻大计。”我为阿娇说情,只得冒昧吐露皇上心事,“若在此时牵扯皇后,难免会引得众心分离,大臣猜忌,朝堂不和。”
“丹心所言,正中朕之心事。”刘彻拿掉阿娇的手,漠视阿娇,“皇后当有自知之明,莫要让朕再分心力。皇后若再不知收敛,四处招摇,朕也难保太后、长公主还会骄纵你,任你目无法度,辱了皇家尊威。”
“刘彻,我本以为你是顾念你我夫妻情分,会回护我。没想到,你却是因为这贱人几句话,对我施以恩惠!我陈阿娇要的是你的情,你的意,不是要你可怜我施舍我!”我为阿娇求情,孰料阿娇听了更是恼怒,竟反唇相讥,指着刘彻哭诉。
“阿娇放肆!”刘彻声色俱厉,“巫蛊祸乱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你牵连其间,丹心不计前嫌为你求情,你非但不领情还出口侮辱她,可见你还不知罪孽深浅!朕明着告诉你,此番你的家族怕也会急着和你撇清关系,为活命甚至不惜将你逐出宗谱,为寻活路不惜大义灭亲、弃车保帅。”
“皇后听令!”刘彻不容阿娇再放肆,果决下旨,“即日起,未得朕谕,皇后不得踏出椒房殿半步。”
“你……”阿娇咬牙怒视刘彻,转而又望向跪立的我,作势扑过来。我慌忙闪避,未被她抓了脸,却被她抓住肩头,衣裳开了大口。
“荒谬!”刘彻大怒,赶忙将我抱起,一边拂开袖袍遮盖我的肩头,一边呵斥阿娇,“朕知阿娇善妒、心性急躁,却未料想你竟如此蛇蝎心肠。朕错待了你!”
“皇上你可知眼前之人?”阿娇声嘶力竭,“当年,她便处心积虑靠近先皇,交结废太子刘荣,又知讨好陛下,玩弄手段,二三其德,反复无常,如今又陷皇上于困境。阿娇心胸狭窄,确不容她。可太皇太后满目礼教,就能容她?太后忧心爱子,又能容她?满朝文武心念社稷,又能容她?汉匈盟约不容背弃,这又能容她?”
“退下!”刘彻一掌击出,暖玉床碎落一角。
阿娇骄横望了刘彻一眼,又冲我露出一抹诡异的轻笑,拂袖而去。
“是啊,丹心。”阿娇走远,刘彻抱着我轻晃,如梦呓语,“天下之大,朕贵为一国之君,还真找不出容你之所。天地浩渺,岁月长河,流水落花,何处归安?”
我说不出话,闻言倍感凄凉。
我黯然神伤,“丹心素不信命,却也曾听人言,丹心命有奇数命奇,指命不好,多半坎坷多舛。如今看来,怕是言中了。”
“可笑。”刘彻不容我悲叹,矢口否认,“阿娇所言,多半是那妖道教诲她的,荒谬至极。太皇太后是朕的祖母,太后是朕的娘亲,百官是朕的臣子,整一天下,都是朕的。朕可容你,何况朕的宗族、臣子、百姓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