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红巾,师傅走了,以后的日子,我们好好过下去!”拍拍飞红巾的背,我将干将剑和莫邪剑收进囊中,策马远行。
师傅说一直向南,过受降城,出朔方郡,便是我大汉的大疆广域,黄沙飞越不了九原,雁阵也攀不过雁门!
坐于飞红巾之上,我手软得抓不住缰绳,飞红巾也累了,在我面前晃着脚步,不愿再行。我拍拍它,“好马儿,我要带你回大汉去,我要把师傅的干将剑带回去……”
飞红巾勉强前行,双蹄踩在冰面上,一个踉跄,我差点栽到地上。
“好马儿,我们不能停!”我抽抽它的肚子,飞红巾的肚子瘦了一圈,在匈奴王庭它食的是苜蓿,而今它连夜奔波,毫无粮草可食,它和我一样,只能含含师傅包裹里的草药。幸好还有株人参,我咬成片含在自己嘴里,也给飞红巾嘴中塞上几片,勉强维持着体力,饥饿到头脑发昏身子打战时,我才会咽下一点含在嘴里的参渣。
飞红巾往后蹬足,重重地喘着粗气,呼吸越显急促,它这是怎么了?
我耳间丝毫听不出周围的异样,匈奴人怕是没这般快就赶上的。不对!我吃力地抬起头,方才看见前方小土墩上有一匹白狼,白狼双眸闪着精光,全身毛发油亮,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气势咄咄逼人。
草原的狼最是可怕,白狼边上还有两个驭狼的小子,梳着汉人的发髻,满眼恨意汹涌。
我的心跟着一抖,竟是怕对上土墩上方那几双眼睛——看我时这般鄙夷,就如我所见过的被匈奴人拷打的汉人一般,眼神哀怨倔强!
白狼呜咽,晃荡身子,在原地不安分地晃荡,它已经蓄势待发。
飞红巾嘶叫,白狼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土墩。飞红巾猛地缩紧后蹄,我的万里良驹飞红巾竟惧怕至此,竟连站住脚的勇气都没有。我无奈地拍拍它,使力将飞红巾按压在地上。它懂我,乖乖地俯下身子。
白狼那鬼火幽冥般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怵,我强自睁着眼睛对着这匹狼,不给自己留退路。
凛冽的寒风直入胸口,我的手心却是捂出了汗,被我藏掖在衣袖中的两枚飞刀也已扣入掌心——待狼高高跃起,将我扑倒在地,我便出击,一举定成败。
“嗖——呜——”白狼尖锐的进攻声转瞬变成可怖的呜咽声,它那锋利的爪子如银钩一闪,我的飞刀已如闪电般飞出,直入白狼喉颈,白狼的身子在我面前一晃,爪子在空中闪出最后一抹亮彩。
“他杀了白狼!”土墩上的那两个男孩抓狂地飞奔向我,我却不敢置信,我居然杀了狼?我居然杀了狼!
我拍拍飞红巾,“飞红巾,我们活着,不用死!”
“你杀了我的狼!”土墩上的少年直接向我冲下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目,整个人已被一股大力扑倒,身子被死死按住。
“你敢杀我的雪狼!”他咆哮着,伸手抓挠我的头发,大力地拉扯我的衣服。我已虚脱得手无缚鸡之力,身上的包袱也被他生生扯开。
“不!”师傅的干将剑怎么可以有闪失?我瘫软的身体又有了力量,我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
包袱在他身上,干将剑墨绿色的剑鞘在我面前闪现,袖中藏的飞刀已经用尽,我心急如焚。
第二章暗逃干将剑是师傅的遗物,不能落入外人之手,我要护住它,哪怕玉石俱焚,哪怕粉身碎骨!
我紧张地向剑挪移,少年还在和我纠缠,我直勾勾望着他,眼前少年面目清俊,深色眼瞳深沉如墨。果真是在狼堆里长大的,那双眼睛带着凶煞,精光毕露,令人望而生畏。
“卫青小心!”不知是谁在背后吼了声,我刚触及干将剑的手猛地被甩开,掌心抓过的是一把冰凉刺骨的雪。
干将剑被卫青使力踢在一旁,我愤怒地望着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卫青双眸闪亮,嘴角微勾。边上的少年亦是长舒一口气,拊掌称好。
飞红巾垂着大耳,无力地倚靠在我边上。我咬牙恨自己,连师傅的干将剑也护不好。
将头埋在雪堆中,我竟呜咽起来。两个小少年讶异地望着我,大呼:“你哭什么?”
我被问住,稍稍镇定。飞红巾开始躁动,我将脑袋埋得更深,屏息一探究竟,听得地上隐隐有震动声传来。
是匈奴人来了吗?我嘴角勾起一抹笑,不可捉摸。方才和我打斗的卫青嘴露笑意,正仔细地端详着干将剑,口中不住发出啧啧称赞。阳光暖暖的有些刺眼,我摸着飞红巾,略微昂起头,暗自发问:飞红巾,我们还能躲得过这第三次吗?
飞红巾眨眨眼,眼睛晶亮。边上的白狼直直地躺着,眼睛仍直愣愣地望着我,颇有不甘,可颈上那抹血红却是触目惊心——它已然死了!
那两个少年只知愤怒,找我泄愤,也不见得有多难受。
马蹄声促,远方几个黑点渐渐明晰,暗压压地连成一片,来的果真是好几路人马!
我不吱声,身子紧紧贴着飞红巾,蜷缩在一侧,全身却绷得紧紧的。
“没错,就是那小子,我认得那把剑!”匈奴兵尖厉的声音回荡在我耳际,他们果然以剑识人,把卫青当作我了。
“你们是谁?”卫青似是从小恨透了匈奴兵,不把来者放在眼里,问得理直气壮。
几个匈奴兵大怒,上来就扇卫青耳光,卫青被打得眼冒金星,两颊高高肿起。
“贼夷,你敢打我!”无故被打,卫青怒不可遏,冲上去一番厮打,无奈人小,卫青很快支持不住,另一个少年见状也加进混战。匈奴兵见有人加入,更加起劲,仗着人多势众,揪着两个少年一阵暴打,将二人狠狠摔到雪地上。两人被摔得结实,却只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竟毫不吭声!
“胆子真大,老子送你回去,看你还有胆子跑不?”匈奴兵揪起他们的胳膊,一把将他们提起,顺势扔在马背上。
另几个匈奴兵一步步靠近我,脚下细软的雪被他们踩得不住发出窸窣声,我的心吊在嗓子眼上,大气不敢喘。
“大人,这还有一个!”匈奴兵黑亮的靴子撞入我眼帘。我微一瞥眼,便见长矛被他们从地下提至胸前,矛尖泛着白光。
那匈奴兵猫腰欲刺探我的气息,我蓦地抬头,在他还没看清我的脸时,出手抓过他的胳膊,扣死他的右手,长矛被震落,稳当落在我手上!众人惊慌回神之际,飞红巾已然蹿至我跟前,我一个翻身伏于马背,又使出长矛直击威逼过来的两个匈奴兵,二人被我挑落,应声倒地。
“走!”我使力蹬夹飞红巾,一面望向我的干将剑,干将剑竟是背在那个和卫青一道的少年背上。我心里又惊又喜,赶忙唆使飞红巾飞冲过去,以长矛向那少年身后挑去,我平日熟习飞刀,笃信自己能够将剑身挑落,让干将剑重归我手。
我使出全身力气向那小子身后刺去,孰料卫青竟是不知死活用尽全力将那负剑少年推于马下,长矛一个变势,剑锋偏转,直直刺进卫青心窝,他的胸前泛起一片血红!
“你……”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卫青,他已丝毫不见和我相斗时的风采,脑袋低垂,身子一歪,直直坠于马下。我还欲上前夺剑,无奈匈奴兵已往我这边冲过来,我已无力气对抗!
策开飞红巾,扬鞭直奔,草原之地本无可遁逃,所幸飞红巾非普通良驹,迸发之迅猛,连弓箭也及不上。可我并不为自己脱离追兵感到庆幸,无非因为干将剑已落入他人之手!
我终究愧对师傅,连他视如生命的干将剑也保不住。想起长埋于地的师傅,我加紧策开飞红巾,压抑着眼底的泪。
再行两日,大雪依然,我和飞红巾已耗尽体力,可草原的夜太长,凄冷的寒夜让我看不到明日的曙光。昏昏沉沉中,我似能听到师傅在唤我,要我好好活下去。只有这时,我才能把自己从绝望的边缘拉回来,僵直如尸的身体方有反应。
日头昏昏,雪后初霁,如此美景触得我心底越发凄冷。
抬眼望去,大漠雪原深处,莫说人家,豺狼虎豹亦难出入此间。正在我叹息之时,不远处的雪痕之中似有车辙,我急忙奔上一探,车轱辘一丝丝扣进雪地之中,分明可见。我大呼:“飞红巾,我们有救啦!”
牵着飞红巾一步步往前走去,终于看见了一辆牛车,可惜那头牛已是独木难支,在寒风中瑟瑟哆嗦。
牛车上似有人,车篷破旧不堪,车窗上的挡布已破碎残缺。我牵上飞红巾,走到牛车之前。驾车的是一老者,老人灰衣粗布,蓬头垢面,齿黄鬓白,望见我时大惊失色,眼中满是惧怕。
他着汉服束汉发,当是汉人。我走上一步,对那老者微微一笑,“老人家,我和我的家人途中遇到匈奴兵,父亲母亲都没有了,师傅也去了,现今要回长安老家,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捎上丹心一起回中土?”
那老人一听说此事,就皱起眉头犹豫起来。车篷里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老伴呀,外头是谁呀,怎如此喧哗?”
“是一个长安的毛头小子,爹娘都没了,师傅也去了,想要我们载他回去!”老者放亮声音应答。
“既然同道,那就带上他吧,我们不也回长安吗?”老妪声音虽显老迈,可言辞和蔼。她愿帮助我,我满心感动。
“此去长安城相隔万里,我们所带干粮炭火不多呀!况且……况且我们家阿黄也载不动呀!”老者叹息。
“我可以骑我的飞红巾,老人家,请您收留丹心吧,丹心给您磕头!”我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请您带上丹心,您若是不救丹心,丹心必走不出这雪原的,定会和父母、师傅一同毙命于此……”
那老妪似听到我的哀求,竟探出身来。她双鬓微白,可额头饱满,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目光中带着暖意。我对她抿着嘴笑,口中恳求道:“求您施恩,大娘!”
“你爹娘都没了?”她目光爱怜。
“师傅也没了。”我点点头。
她招呼我去她身边,对着我微微一笑,和蔼可亲,“老伴呀,这孩子身世可怜,我也喜欢,说什么我都要带上!”
“我拗不过你,可老伴呀,这孩子来路不明,我安不下心呀!”赶车的大爷对我颇有顾忌,并不乐意收容我。
可他还是默许了,我兴奋难当,在他们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大娘,谢谢大爷!”
那老妪拉着我的手将我扶上车,车内热气扑面而来,原来车中生着炭火,上方暖着一个小陶罐,漫着氤氲雾气。
对着眼前的老妪,我再低下身子拜了拜,“谢谢,谢谢大……娘……”
我将“娘”字咬得特别重,救命之恩以死相报也不足偿,他们可比我的父母。
“你这一声娘叫得我舒服,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你可以称我娘的。”
我破涕为笑,实在难挡那股直触心底的暖流。我鼻子酸酸的,当即又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娘!”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叫娘,心里似有团火焰升起,可将这冰封的大地融化!
阿娘拉开陶罐的盖子,以手里的木勺盛了满满一大碗粥,递给我道:“喝吧。”
看着木碗里白花花的米粥冒出的雾气,我的舌头似要掉进这碗里,泪水禁不住洒落在这白亮亮的米花之中。
“慢点吃,慢点吃。”阿娘拍拍我的肩膀,“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眼含热泪,“今天第三天!”
阿娘重重咳了声,我担忧地上前,她却淡然一笑,“老毛病了,能回长安就好。”
我心一酸,“阿娘,我定请人治好你的病。”
阿娘抚抚胸口,又摸摸我的脑袋,“真是傻小子,赶紧喝粥吧!”
碗里的粥还剩半碗,我却再也不愿独享,捧着那碗粥欲出车篷,回头对阿娘说:“阿娘,我的粥要分一半给我的马儿,它是全天下最好的马,它救过丹心,丹心不能让它受委屈!”
“这……”阿爹明显为难,眉头皱得老高。
“去吧!”阿娘不看阿爹一眼,爽快同意。
飞红巾很快吃好,我上了车,里头的炭火已然熄了,成了粉灰。我闭着眼睛倚靠窗子,迷糊中听得阿娘叹了句:“你阿爹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愧疚得说不出话,泪水刷刷而出。
“阿爹,我的马儿也可以拉车的,它脚力好,可以快些!”我佯装睡醒,出了车篷坐在阿爹身侧,要求和阿爹一起赶车。
阿爹侧目望望我,淡淡说了句:“好吧!”
“阿爹,你和阿娘坐车里,这马儿只听丹心的话!”阿爹依言进了车里,我会心一笑,将车架架好,替飞红巾拴好鞍鞯,“好马儿,委屈你了,你要跑快点,要多出几分力气,知道吗?”
飞红巾对我眨眨眼睛,我拍拍它的屁股,“驾!”
以飞红巾的脚力,不出三个月便可抵达朔方郡,再过三个月便可抵达长安。
我和阿爹每天轮换着驾车。阿爹也渐渐多了几分言笑,慢慢接受我了,一家人其乐融融。唯一遗憾的是阿娘的身体不好,稍有风灌入,便咳嗽不止。再有,眼下陈粮不接,牛蹄溃烂,飞红巾也因啃了草原上带毒的野草,时常腹痛嘶鸣,我赶车赶得更加紧迫。
又行三天,我们方出雪地。望着前方的穹庐人家,我们三人激动得难以自已。
雪意渐消,春意渐浓,已经是暗逃的第三个月了,过了龙城再奔几百里便是大汉朝的疆域!我手抓紧囊中的莫邪剑,贴在脸上,“莫邪剑,我们就快回家了!”
龙城是汉匈边境要塞,匈奴对其守卫可谓森严,阿娘、阿爹都十分紧张,我倒是自我安慰:匈奴龙城是归右谷蠡王所辖的,左右谷蠡王素来不和,伊稚斜再有能耐,要入这地界找人,也是有人不依的。
龙城戒备森严,过城门时,我听守卫说着:“出这等大事,把大蠡王急成这样,我们的蠡王却能谈笑风生,只管风月,也不知怎么搞的。”
大蠡王自然是伊稚斜,匈奴以左为尊。
“管它呢,守好你的城门,你又不是驸马,丢公主的事又不是你能顾到的!”我本以为全城守卫森严为的是我,可一听是丢公主,与我无关,不由得一头雾水。
阿爹阿娘此时倒十分镇定,有条不紊地配合守卫,很顺利出了城。
阿娘心情激动,阿爹也兴奋不已,一个劲地催我上路,我策着阿黄笑道:“你快些,飞红巾可比你快多了!”
黄牛“哞”叫了一声,不服气地加快脚步,倒也走得快了。
“阿爹可知飞将军李广否?”出了龙城,我将心中所想告诉阿爹,若是能觅得飞将军李广,丹心必随其左右,有朝一日,共抗匈奴,手刃伊稚斜。
“飞将军大汉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呀!”阿爹眯起眼睛,得意扬扬道,“飞将军神勇无敌,匈奴闻之,如丧虎胆呀!”
阿爹嘿嘿笑着,我的心也跟着暖暖的,“阿爹知道飞将军在哪不?”
“飞将军行踪不定,行道之诡异,又岂是我乡野鄙人可知!”阿爹笑意不改,“大汉朝的边界,可比长城还长,这飞将军,就好似飞龙,游弋其间呀!”
“阿爹这话说得真好!”我歪着脑袋,“丹心长见识了!”
“阿爹哪有本事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些从乡里儒生们嘴皮底下探听到的旧话。”阿爹羞涩,复又长叹一口气,“丹心,可惜现下家里没钱,不然也教你识几个字!”
我心头酸酸暖暖的,眼泪跟着眼珠流转,“丹心不识字又有何关系?匈奴杀我全家,丹心以后一定要像飞将军那样,歼灭匈奴,为家人报仇!”
“好孩子,真有骨气!”阿爹拍拍我肩膀,“小小年纪就如此有志气,报仇之事也记得给阿爹加上一桩,阿爹等着你杀敌报国,建功立业。”
我放缓了驾车的缰绳,阿爹长叹一口气,含糊地跟我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本长安人氏,一家四口子,膝下本有双儿女,在代地做做小本生意,日子过得也算安稳。不料,匈奴一日突入代郡,杀代郡太守,把他一家子掳走卖给了匈奴大户人家作役。他命薄,大女儿被逼致死,独苗的儿子被充了军后再也没回来过,阿娘也是在那时落下的病……
“你阿娘能活着,委实不容易。”阿爹论及阿娘,老泪纵横。
我拳头渐紧,决心更甚。我扑在阿爹怀里,“阿爹,丹心不忘!”
远山渐渐清晰,郁郁葱葱,草木葳蕤,其叶蓁蓁,桃花在枝上摇曳,底下行人一片。我不觉有些恍惚,前方就是大汉?
我脚下踏的不再是北地的寒土,而是大汉的暖泥?我走着看着,终于确信这个事实,心头沉重的石头渐渐放下,身上的血充盈沸腾,我大喊了声:“师傅,飞红巾,我回家了!”
我回家了,回大汉了!我禁不住在心里呼唤:师傅,您可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