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压境,茫茫草原白雪皑皑,腊月二十三,又是匈奴祭天的日子,这次祭天由左谷蠡王伊稚斜主持。
每年腊月,师傅便借采药为名,去阴山顶上采雪莲,祭祀一结束,也差不多到了师傅归来的时候。我则乖乖地待在蠡王给我安排的穹庐中,细心地镌刻着师傅写在竹简上的字。
赵信小王爷是我唯一交好的朋友,在这王庭,我只识得他。除了师傅,我只信他一人。今天早上,他跟从他的宰相爹爹去看祭天大典,想拉我同去,我说要等师傅归来,不便随同。
我知道,师傅是不允许我去看匈奴的祭天大典的。而且我也知道,被用作祭品的都是汉人——师傅说,我们和他们一样。
门外似有人在喧哗,马蹄声渐行渐近,我停下刻画,拔了拔炭火,让火烧得旺些。
门被人踢开,两个高壮的匈奴兵走到我面前,扬着长鞭对我说:“小子,你老爹运儿不济,这次别怪我们得罪了!”
我吓得发抖,那皮鞭在我眼前晃荡。师傅教我习武,首先就是学鞭,为此我挨了不少痛,此刻他们用鞭威胁我,狰狞可怖。
我的背上被狠狠地抽了一鞭,我听见狐裘大衣被抽裂的声音,刺骨的冷夹杂着一阵热辣的疼痛直刺我脊椎骨。
我被他们押将出去之前,花尽最后的气力,将那把小刀扎在师傅写的“心”字中间。
以此示意,丹心性命堪忧,师傅若是见着,定会来寻我。
匈奴大围场覆盖大漠三百余里,可供数万兵马纵横驰骋,匈奴单于称之为“逐鹿”。围场正中心最高处,有祭祀天台,坐南朝北,以飨匈奴北海神明。
军士摆开圆阵,悄无声息,整个围场显得庄严神圣。我被匈奴兵押着,里三层外三层绕行,不免磕碰撞上匈奴兵的身板,那身板厚实有力,真如撞上了铜墙铁壁,撞得我一阵接一阵的眩晕。
被押到祭台之上,未等我立定,围场已掀起阵阵欢腾,圆阵迅疾挪移,一时飞雪乱舞,足下传来的震动更是让我摇摆不稳。匈奴人一步步向祭台扑过来,最近前的青年赤着胳膊,脸色狰狞……
又是一阵狂呼,列阵的军队更是将手上的戈矛高高举起,齐呼:“大蠡王伊稚斜!”
祭台上的祭师微微张嘴对我笑笑,又弯身向我扑洒着花露,给我除去心尘。
祭师似乎很是满意,抽身退后。他仰望高处的祭祀架子,未等我有所反应,我的身子已离开地面,瞬间升到支架顶端。我低头望他,祭师唇边笑容依然。我茫然四顾,此刻匈奴列阵近在我面前,匈奴兵密密麻麻如蝼蚁,他们只等蜂拥而上,将我啃噬干净。
第一章祭天祭台北侧设观礼台,我被升至高处,恰可望见台上的蠡王伊稚斜。望着他高大的身躯变得渺小,宽厚的肩膀也只纤薄得如我手中惯常使的刀片,我不禁觉得好笑。可他望我时高昂着脖颈,在他眼中,我会不会更像一只绳索上的蚂蚱?
兵将多如尘土,列阵却不见松弛。我感慨,巍巍大汉朝,那儿的列阵会不会比这儿更雄壮?
飞雪降落,我的狐裘大衣上沾满雪花,我只觉天空昏暗,大雪压城。
祭师诵读着他烂熟于心的咒语,鼓声一阵又一阵地起落,刀剑一次又一次地反射荧光,所有的一切似乎是我十一岁人生最华美的乐章……
我的师傅,我终究是他的负担,那个本该笑傲江湖,仗剑天涯的男子,那般豪气的英雄,却因着我客居匈奴,寄身穹庐。
“丹心……”声音传入耳际,恍惚间,我听到赵信小王爷的声音。
我无力地睁开眼睛,垂眸向下看,赵信不知何时上了祭台,就在我的脚下,可他的身子如此之小,小得我都快找不到他了。
我微笑,“大哥,你来了!”
“蠡王,你能否放了丹心?赵信给你磕头!”赵信从祭台疾走至伊稚斜身侧,俯跪身子,重重磕头。那声音,我在祭台之上都能听见,真是惊心。
“哈哈……”伊稚斜欲扶起赵信,赵信却不肯起身,伊稚斜仰天大笑,“他是刘濞押给我的赌注,刘濞败了,这小子能独活?”
刘濞,这个名字,我从未听闻,只是师傅教我“濞”字时,我只嬉笑说“鼻子流涕,是为‘濞’”,师傅当时双眸陡然一颤。
伊稚斜杀我易如反掌,他却给我安排了最风光的仪式——将我送上祭祀的神坛,成为他们神明的歆享,引来无数双饥渴的眼睛,让所有的兵将都觊觎我的肉我的血……
我笑着,笑得惨然。师傅,我就要这般离开了。师傅就像我的爹爹,更胜我的娘亲,我由师傅拉扯而大,学文习武,长及十一岁。师傅剑法卓绝超然,身负干将宝剑,世间无人可与之匹敌。师傅骑术精湛,纵使那个伊稚斜是草原第一勇士,也及不上师傅七分。师傅还会弹琴吹箫,师傅的琴音是这世间最好听的,我最爱缠着师傅听师傅弹琴,师傅手把手教会我好多曲子……我飘远的思绪忽被唤声打断。
“丹心!”我循声向下望去,但见赵信竟一个翻身跃上高台,将一旁的祭师直接推下高台。他一手持着匕首将绳结割开抽出大绳,转轮没了束缚迅疾回旋,我身子从高处直坠下落,赵信慌忙将手上的绳子套在腰间,迅疾退后,双手紧绷绳索,我稳稳被吊在半空。
转轮缓缓挪移,我的身子徐徐下降,我稍稍心定,望向赵信,却清晰瞥见从他手中滑出的大绳,竟是鲜红色的!
“大哥!”我激动得颤抖,他如此不顾性命,这怎么可以?
粗绳松动,足下一顿,我立足不稳,就要跌倒在地,恰在此时,有人扑向了我。
“丹心,大哥见不得你死,大哥誓要你活着!”我落在赵信身上,他一把将我抱起。
“大哥!”我的泪水不自觉地溢了出来。
赵信伸手要为我拭泪,却又怕被我见着了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慌忙掩饰。我不停地摇头,哭得更厉害了。我正伤心,大哥却将我从怀里往外推,站直身子挡在我面前喊,“丹心快走!”
我连滚带爬地被他赶下台,视线迷糊中,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双膝如触剑刃。
不是我慌忙间未看清,而是伊稚斜故意伸脚拦我,我被绊倒在地。我把所有的眼泪都逼回去,我不能哭,我要站起来,不能趴在他的脚下。
赵信被押下来,送至伊稚斜面前。伊稚斜伸开大手揪起赵信的后衣领,将赵信摔在赵宰相怀间,“宰相,你的好儿子!”
赵宰相已是瑟瑟发抖,一把按住赵信,父子二人一齐跪地谢罪。赵宰相口里不住喊着:“蠡王饶命,小儿无知,冒犯之处,还请蠡王大量,不要和孩子计较!”
“求你放过他!”我俯地重重地给伊稚斜磕了三个响头,就像刚才大哥磕的一样响亮。
“宰相的儿子好,你也不愧是刘濞的好儿子,输得比你父亲有骨气!宰相呀,我看你儿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仗义,将来必是大将之才呀,这般好儿郎我伊稚斜放着不用,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讥笑吗?这不该罚,还当赏!”
“蠡王,你放过他吧……”赵信声音已是孱弱,却依旧为我求饶。可赵信话未说完,就被宰相死死堵住了嘴巴。
伊稚斜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盯着祭台,“传令下去,祭祀如期举行,再不得有误!”
话音刚落,赵信已近乎瘫倒,我闭目不忍再望。我终是躲不过!
远处似乎有兵刃相接的声音,我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师傅,我脑海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师傅来了!我似抓着了救命稻草,即刻反转身子,用尽全力将身边两个家伙踢翻,众人忙于应变之时,我一跃跃下了高台,再奋力一跃落至地上,翻滚身子后,直往围场外奔去。
我气息粗重,眼前匈奴兵已持起手中兵刃,齐刷刷对上我。我大呼:“师傅,丹心在此!”
忽地眼前一亮,只见师傅高高立于马上,手上的干将剑还滴着暗红的血。
“上马!”他拉起我的手,使力将我往前一掷,我不偏不倚,横卧在马背上。
“身子贴紧飞红巾的脊背!”师傅夹了夹马肚,飞红巾如雷霆般奔出。
师傅挥舞着长剑,将拦截者一一斩于马下,红色的血液喷洒,我的脸上一阵湿热,嘴角传来涩涩的血腥味。
“嗖!”冷箭破空而出,势如闪电,直往师傅奔去。
那一箭似刺在我的心间,身后传来的大力冲击几乎将我整个人熨平,我扯着嘴角痛呼:“师傅。”
所见只有刀光剑影擦出的火花四处溅落,所闻只有干将剑和长枪长矛交错的声响。
“师傅……”我再呼,仍不见回音,倒是听到飞红巾一声长嘶,从人墙夹缝中挣脱,飞跃而出。
军士如潮水般涌向师傅,师傅毫不客气将他们斩杀马下。
剑气在一点点消磨,师傅体力在一分分逝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师傅敌人来向,和师傅一直说话,我怕师傅就此睡去……
我已经记不得多少箭多少刀向我们冲来,师傅又怎样拼尽全力地躲过。我不敢猜想师傅挨了多少刀,我只知道师傅拼了性命在给丹心求取活路。那是,活命的路,也是回长安回老家的路!
敌人越来越稀疏,大道越走越宽阔,天色也渐渐昏暗,而师傅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从飞红巾背上重重坠下。
“师傅……”我跳下马,抱过师傅,师傅脑袋无力地搭在我肩上,身子竟是沉重不堪。
师傅眼睛紧闭,微微启唇,气息游离,“丹心……现在离阴山多远?”
我把自己的脸贴在师傅脸上,师傅的脸却是这般的凉,我伸手指着那座在我们背后的山,但见白雪皑皑、云雾缥缈,“师傅,我们已经过阴山了!”
师傅重重地咳了声,喷出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又如张蛛网附着在我脑海中,似要我牢牢记清师傅身受重伤的事实。
“师傅……”我紧紧抱住师傅。师傅的手好冷,身子在发抖,我只能抱他抱得更紧。
“丹心,师傅不行了!”师傅说的话,我竟要把耳朵凑近才能听清。我直摇头,“不会的,师傅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敌不过师傅。”
泪水溢满眼眶,滑落在这片白茫茫的草原上,消失得毫无痕迹。
“你从未问过师傅你爹娘是谁,你为何会在匈奴王庭……”师傅又重重地咳了声,“师傅要告诉你,你要记得!”
我摇头,师傅伤重至此,怎可再多说话?“丹心以前不问,师傅也不要告诉丹心好吗?丹心只要跟着师傅,只要跟着师傅!”
“师傅怕没机会了……”师傅胸口剧烈起伏,咯血不止,“师傅本是吴楚之地的侠客,自号墨香,一日有幸结识了一位叫柳如烟的姑娘,可惜师傅生性淡漠,给不了她承诺,她被吴王刘濞收为妾,师傅自感负她一生,终是愧……愧对她……便投奔刘濞,望能弥补。后来她生下了一婴孩,那便是你——丹心……”
“丹心是师傅带大的,丹心只认师傅,师傅待丹心长大再告诉……”我泪水凄楚,师傅和我作着诀别,我怎会愿意听?
“丹心……”他打断我,执意要说话,“可惜吴王刘濞妄图谋夺大汉江山,他南揽两越,北结匈奴……师傅终是气不过,他竟将你送去匈奴作人质……你母亲在你被抱走的那一晚……含恨而终……而师傅则随你来到匈奴……至今……”
“师傅……”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母亲对不住师傅,我更是害了师傅。我紧紧抱住师傅,不住呢喃,“师傅,丹心对不住你……”
“傻孩子,师傅不怪……”师傅眸子里的光芒在一点点地消散,“师傅平生有两大憾事……一是胡虏未灭,大汉军威未扬……二是不能埋骨于中土,要葬身于这茫茫黄沙之中,受尽这冰寒之苦……”
“师傅……”我悲恸难当,我和母亲终究误了师傅一生,师傅至死也不得安宁,凄惨至极。
“丹心没用!”我恨自己没用,不懂师傅心意,将天下至尊的干将剑埋没在一尺穹帐中;我恨自己任性,平日只道师傅剑法好文采好,如若授予丹心,必可炫耀于人前!
“丹心……”师傅的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我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着他,他的声音已渐沉渐微,“你母亲许你‘丹心’之名也是取其一片赤诚之意……你一定要记得师傅的话,凡事以义为先,以国为先,记得了吗?”
以义为先,以国为先——师傅所言大义,义字当先,丹心明白,一定谨记!
“丹心记住了,记住了,此生不敢忘却!”我重重点头。
“魏其侯窦婴、太尉周亚夫与你父亲有隙,可皆为忠良义士,万不可因私念……”师傅艰难道,“扰乱朝纲,乱我大汉!”
“师傅……”师傅的手从我手心滑落,我摇摇师傅的身子,再也感受不到师傅的颤抖,我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苦痛,大呼,“师傅!”
声音震彻天际,泪水洒落足下那片土地,夕阳早已沉入西山,无尽黑夜在眼前。
“师傅……”我重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举目望去,四面皆是雪,寒风凛冽,我不愿将师傅身子烧为灰烬,却也无力将师傅遗体携于身侧,带回故土。
那一晚上我拼命用自己手里那把莫邪剑在雪地上掘土。黑暗中北风呼啸,我的脸皮似要被它撕破,心也要被它扯碎。师傅言犹在耳,却与丹心天人永隔……
我心如刀割,小心地擦拭师傅的面容,如此清俊的男子,却终将长眠地下。
我忍痛拔出插在师傅身上的那支箭,弃掷地上,狠狠念着:“待我一日羽翼长成,伊稚斜,总有一天会有一把剑插在你背上!”
我紧咬着牙齿,拔出干将剑,干将剑剑身泛着幽幽寒光,剑气布满剑身。我使尽全身力气将面前那支箭劈作两段,射出的火星烫落了箭羽。我长啸一声,对着北面苍穹大喊:“此生誓诛伊稚斜!”
此生誓诛伊稚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