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红的身材中等,略微有些偏瘦,从外表看也不过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俊美的容貌和身上被强烈日光晒出来的熊猫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列车刚刚停稳,身穿粉红色运动服的聂红第一个跳到站台上,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了写有“R国之旅”的小旗子,一只手拿着导游专用的小喇叭开始高喊:“天马旅行社,天马旅行社的游客在这里集合!”
很快,以聂红为圆心的一个圈出现在了站台上,穿着汗衫短裤、背着轻便运动旅行包的江天养也站在这些游客中。
这是一个散客团队,也就是说团队里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家庭外,彼此之间几乎谁都不认识谁。把他们组合到一起的除了天马旅行社的那份刊登在报纸上的广告外,还有每人必须交纳的5000元团费。
“来自首都北京的团友们!”聂红高声地讲述着行程,“这里是边境重镇D市,从这里向北不到四十公里,就是R国远东地区的一个小城镇格城,再往北四百公里就是R国远东滨海边区的第一大型城市,R语叫沃斯布鲁克,那里也就是我们旅行的目的地。”
一位游客高声插科打诨:“再往北四千公里呢?”
聂红连看都没看那位起哄的游客:“再往北四千公里是北冰洋,想去那里洗个海水澡,您得单加往返费用,想北极熊伴泳只收单程还送名牌皮草!”
那名游客奇怪地问:“为什么单程还送皮草啊?”
聂红泼辣地回应着:“单程是因为你回不来了,送皮草是因为你穿着北极熊大衣,住在熊肚子里了!”
游客们哄笑起来,那名起哄的游客闹了个大红脸。
聂红停顿了一下又宣布:“现在咱们入住D市国际酒店,今天下午大家自由活动,晚餐6点准时开饭。我下午要去为诸位办理出境手续,暂时陪不了诸位,小女子告罪了!”
那名起哄的游客还没完:“下午陪不了,晚上陪着就行了!”
聂红也不甘示弱:“对不起,大爷,小女子全程不提供性服务。这里遍地R国姑娘,只要您有足够的美刀(钞),还要有足够抵御艾滋的安全套!”
游客们又一次哄笑起来。
江天养和一位来自天津的游客被分配在同一个房间,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古铜色的皮肤和浑身的肌肉都透露出一股野蛮的味道。
进入房间,那个天津老哥客气地让江天养先洗涮,随后又是倒水又是点烟。
“我是个渔民,包了一片海域,养海货的。”天津老哥自顾自地叨咕着,“我就愿意和你们这些文化人打交道。”
“您怎么看出我是文化人了?”江天养感兴趣地问。
“一看您的气质和打扮,和我们这些粗人就是不一样啊!”天津老哥对自己的眼光很有信心。
江天养笑了笑,拉上天津老哥一起去餐厅用餐。丰盛的午餐过后,天津老哥和其他几名游客吵吵嚷嚷地出去逛街,江天养则回到房间里午睡了一会儿。
下午三点左右,江天养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敲门的正是聂红。此时的江天养只穿了一条大短裤,见是聂红,他忙回身去抓衣服。
聂红根本没在意:“别穿了,啥没见过啊!”
“您不是去给我们办理出境手续了吗?”江天养抓起一块浴巾披在身上。
聂红一笑:“那还不快,你同屋呢?”
“他逛街去了,估计还不得找俩R国姑娘啊!”
聂红说:“要找让他现在找,在外面把问题解决喽。要么晚上带回来,您哪儿睡去啊?”
江天养笑了笑:“我再开间房,不耽误人家好事情。对了,您什么指示?”
聂红扬了扬手中的两张表格:“填表,给你同屋也留一张,他回来让他填写好,晚饭时候交给我。”
“什么表格?”江天养接过表格仔细看了起来。那是一份由D市警方和旅游局等部门联合行文的《游客不参加境外赌博承诺书》,大致内容是所有经D市口岸出境的游客自愿承诺,绝对不参加境外赌博,不涉足境外赌场,如有违反,一切后果自负。表格的下面,是旅客自行填写的身份资料,包括姓名、性别、年龄等一系列信息。
“光凭一份承诺就能解决实际问题吗?”江天养笑了笑,拿出笔开始填写。
聂红哼了一声:“有这份承诺,确实拦不住那些脑袋削个尖儿似的往赌场里钻的游客,但是没有这份承诺,边检就是不放行,您说这不是典型的形式主义嘛!”
江天养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桌子边的聂红说:“咱们的旅游团有赌场这一行程吗?”
聂红坚定地摇了摇头:“呷!绝呷!”
江天养也会几句R语,他知道“呷”就是不的意思,可是把中国汉字里的“绝”
和R语里的“呷”放在一起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为什么呷呢?”江天养停下笔,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还没点上,就被聂红一把抢了过去,随后她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的床上,自顾自抽起来。
“反正在我的团里,绝对不会有赌场这一项。要去自己去,我就不相信,连句R语都不会说,看谁能找到赌场在哪里!”
江天养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呢?你们导游不是可以从赌场里提成吗?”
聂红使劲儿吐了口烟雾:“本姑娘不赚那丧良心的钱。有钱是吧,您倒是往希望工程捐点啊,您倒是往助残基金捐点啊,您倒是往红十字会捐点啊!凭什么要送赌场里去啊,还非要送外国人的赌场里去,败家不!您要是实在感觉没地方捐,就给本姑娘捐点,秋天开学本姑娘还能宽裕点,少给老爸老妈添点负担。”
江天养彻底被眼前这个叫聂红的导游给吸引住了,索性把椅子转过来冲着聂红,和她聊了起来。交谈中江天养得知,聂红的家在哈尔滨,父母都是本分的机关公务员,家境一般。聂红18岁考上了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专业是学习斯拉夫语系,第二外语学习的是R语。现在聂红已经完成本科学历,正在攻读研究生的课程。为了减少家里的经济负担,在上大学的这些年里,每年寒假和暑假她都会为旅行社带境外团,在给自己赚些生活费的同时,还可以提高自己的语言能力。
正当两人聊得火热的时候,聂红突然看了看手表,随后一瞪眼睛:“帅哥,赶紧填呀,我还有20多个房间要去送呐!”
晚饭的时候,江天养帮着聂红收集全了他所住的这个楼层游客的承诺书,那名白天一直插科打诨的游客随即给江天养取了个绰号——副导游。
聂红倒也没给那游客好脸色,随口问那名游客:“您知道将来有一天您是怎么死的?”
那名游客一愣,聂红提高了声音:“溜缝溜死的。”
溜逢是一句北方俚语,原意指的是瓦匠用水泥给砌好的砖与砖之间填平缝隙,后来被人们泛指那些专门插话的人。
一句溜缝溜死的,又惹得正在吃饭的团友们哄堂大笑起来。
早上六点半,江天养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聂红正在挨个儿房间叫游客起床用餐。
一边吃着早餐,聂红一边给大家讲解着当天的行程:“今天上午,咱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得搭在出境上。咱们中国这边出境手续很简单,十几分钟就可以办理完成,但是R国那边却很复杂。咱们的北京时间和R国的远东地区时间有着第四种权力一个记者的暗访生涯152巨大的差别,他们的时间比咱们要快三个小时,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一会儿到海关,咱们这边很快就可以完事,但是到对面的R国口岸办理入境时,可能就要等很长时间。一个原因是R国人的效率很低,另一个原因是很有可能在咱们正在办理的过程中,他们的午饭时间到了。一旦他们到了午饭时间,可没有人管是不是一个团队已经结束,当场就会落下铁闸停止边检。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大家就得等待。”
“那我们算是在哪里啊?已经离了中国国境,又没进入到R国境内,是不是我们就等于不存在了?”那位溜缝死的游客又开始了插科打诨。
“存在,我们那时既不在中国,又不在R国,而是在边境,不过你不在。”
“我在哪里?”那名游客好奇地问。
“你在溜缝!”
游客们又一次哄堂大笑起来。
上午八点左右,聂红带领着大家一起来到海关边检大厅。就像她说的一样,全体团队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中国方面的边境检查,办理好了出境手续。
其间,江天养一直注意着聂红手中拿的那一叠厚厚的《承诺书》,只见她把这些承诺书交到一名边境检查的警察手中,那名警察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扔到一个大大的纸箱子里。
由于正值暑期,与聂红所带领的团队一起出境的旅游团还有几十个,游客加起来接近两千人,那个装有承诺书的纸箱子很快就被装满。
一名勤杂工走过来用一个空箱子换走了那个被装满的箱子,窗外,一名蹬着三轮车的收废品模样的人正拎着秤等在那里。
江天养借口去卫生间离开了队伍,当他路过窗口的时候,举起随身携带的微型相机拍摄到了那名收废品的人正在给那些承诺书过秤的画面。
中R联合边检大厅事实上就在中R之间的边境线上,在边境线之间划出了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空地。两侧球门所在的位置就是各自的边检大厅,球场中央的位置树立着两根旗杆,分别悬挂着中R两国的国旗。
所有通过中国边境检查的游客都会聚集在宽大的空地上,等待着通过对面R国的边境检查大厅。空地四周用铁丝网围着,铁丝网外面,是一条大约几百米宽的无人区,无人区的树木都被清理一空,只有满地的荒草。
果然,和聂红预料的一样,当所有的中国旅游团通过中国的边境检查之后,对面的R国检查大厅突然落下了闸门,他们的午饭时间到了。
接近两千名的中国游客被撂在了宽阔的场地中央,大家席地而坐,开始三五成群地打扑克或是聊天。由于游客太多,很快就有一层面包袋、火腿肠皮之类的垃圾覆盖了场地。一些带着孩子的游客开始让孩子在大庭广众面前方便,而不远的地方,就有游客在大嚼着食物。
那名溜缝死的游客此时又管不住自己的嘴了:“聂导,不行咱们翻过铁丝网自己走过去得了,就当探险。”
聂红白了他一眼:“可以啊!不过当你翻越铁丝网的时候,对面的哨兵会用狙击步枪问候你的脑袋;当你落到铁丝网外面的时候,埋在地下的地雷又会把你身体的某一部位给送回到铁丝网里。”
那名游客吐了一下舌头,不再出声了。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时,江天养和几位团友被身边另外一个旅游团的几名游客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来自吉林省的旅游团,人数与聂红所带的这个团差不多。但是与其他旅游团成员那种兴奋的表情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这个团里有几名中年妇女正在默默地流着眼泪,还有几名中年男子也不停地在唉声叹气。
天津老哥凑了过去,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聊了一会儿,随后用一种充满同情的眼神看了看那几名流泪的妇女。
回到团队里,天津老哥给大家充当起了讲解员:“那家是吉林的,男人在R国做生意,可能是赚钱了,被人瞄上,去银行往国内汇款的路上,被几个光头党用冲锋枪给打成了筛子,身上的钱也被洗劫一空……真惨!这是家属被通知去处理后事的。”
“报警啊!”一名团友脱口而出。
“报警?人家管你啊!在R国,咱们就是二等公民。”聂红插话进来。
“不会吧。”溜缝死此时也没有插科打诨的兴趣,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聂红。
“这倒好,给我省事了。”聂红索性给团友们讲了起来,“R国的社会治安很差,特别在远东地区的滨海边区,黑社会活动更加猖獗。他们开始只是把目光盯在本国人身上,但是后来发现,在R国做生意的中国人都相当有钱。因为中国人往往都很舍得吃苦,还都很精明,因此一度被称为“东方犹太人”。同时在R国做生意的中国人还都很怕惹事,被人欺负一顿也不相互抱团,更有中国人愿意为那些黑手党们提供情报,让黑手党们去抢劫有钱的中国人,他们好从中间提成,于是那些黑手党分子开始在中国人身上打主意。”
“汉奸!真是汉奸!那警察呢?警察为什么不管?”溜缝死问。
“警察?”聂红哼了一声,“前些年R国经济危机那会儿,警察们连工资都没有保障。而那些黑手党家族就抓住这个机会,大肆向警察行贿,个别边远地区的警察工资甚至由黑手党家族发放。你说警察会保护谁?现在的R国,很多城市里的赌场、妓院等场所都有警察在里面参股,而那些依靠抢劫、敲诈为生的黑社会每月都得按照一定的比例向警察交纳保护费,你说警察会管吗?你们还要记住,在R国自由活动的时候,你出门一定要带好护照,如果不带,警察随时会把你收拾得像皮球一样。”
“收拾得像皮球一样?”众人惊呼着。
“一个警察先把你盘问一下,发现你没带护照,马上把你抓上警车。途中他会用手势朝你比划,向你要钱。咱们中国人往往怕事,就会马上掏钱,警察收到钱后把你放在路边,随后他会离开。但是他会边走边用对讲机叫来其他警察,其他警察再以同样的手段敲诈你,直到最后一个警察发现你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就会把你拉到警察局,然后给接待的旅行社打电话,罚旅行社。最后,这笔钱还得落回到你的头上。你说,是不是收拾得像个皮球呢?”聂红轻松地说着,所有的团友听得却很沉重。
“我去过好几个国家,发现咱们中国人在这些国家的地位都不高,为什么呢?
怎么就没人瞧得起咱们自己呢?”天津老哥感慨着。
“那要先从咱们自身找原因。”聂红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你们闻闻,空气中弥漫着什么样的味道?”
大家也都深呼吸了一下,当阵阵尿骚味道随着微风传进每个人的鼻腔中时,好多人脸红了。
“我年年都带团去欧洲和R国,发现凡是有中国人的地方保证有三样东西——随地的大小便、随地吐的痰。”
“第三样呢?”溜缝死追问着。
聂红随手从地上拾起了一个烟头:“喏!就是这个。你丢在这里没关系,但是你要是在R国丢到大街上,小心被警察抓住,轻了是罚你个几千R币,重了就会拘留你。”
众人都有所省悟地“哦”了一声。
江天养把手中的烟头用脚踩灭,随后拿出一块纸巾包了起来,在心里默默地咒骂了一句:“该死的周浩然,也不让我去个好地方!”
R国的边检大厅重新开放的时候,已经是北京时间下午一点了,几十个团队像苍蝇一样围在边检大厅的门口。排在前面的人刚要像在国内一样没有次序地向大厅里冲,突然看见几名穿着军靴荷枪实弹的R国大兵,马上停下了脚步,原本吵闹的人群也开始安静下来。随后在导游的带领下,鱼贯进入边检大厅。
就像聂红说的那样,R国边检的速度确实不敢恭维。工作人员像是在练习中国的太极拳一样,板着面孔,用生硬的汉语问着每一个游客:“你到R国来干什么?”
不管游客怎么回答,那些边检人员都不会在意,只是照例把中国游客的护照塞入机器里进行检测,合格后再开始慢吞吞地检查游客的行李。最后,才会在护照上加盖入境章,再用一句生硬的汉语说:“伟大的R国欢迎你!”过关、放行。
一出R国海关的边检大厅,几幅巨大的广告板就耸立在大厅外面的空地上。
广告板上的图案是轮盘赌和扑克,还有美元现钞和美女。
最有意思的是,广告板上还用汉字写着“来吧,试试手气,你可能赢得整个R国!”“远东最大的赌场期待着你的光临!”“如果你不懂R语,就对出租车司机说一个词,哈萨奇(赌场的意思),他就会带你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