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江天养和唐银锁的母亲说话的时候,唐银锁那刚满一岁的孩子对诊所墙角放着的几个用过的注射液瓶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是一些小计量的注射液瓶子,瓶口已经被打破,但是瓶身还算完整,孩子就拿在手里,又含在嘴里玩,直到瓶子破损的部位割破了孩子的舌头。
孩子一哭闹,张嘴一呼吸,瓶子顺势掉进了孩子的食道里,被孩子整个给吞了下去。
看着满嘴是血的孩子,满屋子的人都慌了手脚,特别是发觉孩子已经把瓶子咽了下去,唐银锁的母亲和媳妇顿时就傻在了那里。
卫生所的医生原本就是个只上过几天护校的老头,哪里处理过这种症状,何况他知道那种破碎的注射液瓶子边缘锋利无比,随时可能让孩子食道或是胃部大出血。此刻,他也一时想不出办法。
“你倒是想办法啊!”唐大宝抓着医生的胳臂使劲地摇晃着。
而医生则无奈地摇着头说:“要是赶紧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兴许还有救!”
“这大雪封山的,咋往外送啊?”唐大宝焦急地问。
“你家拖拉机能走不?”唐银锁的母亲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唐大宝的胳膊,“大宝子,赶紧用你家拖拉机送!”
唐大宝面露难色:“昨晚上到家,就把拖拉机的水也放了,机箱也抬进了屋子里。现在要装上也得俩小时啊!”
“用我的车!”江天养高声喊了一句,随即他从病床上翻身下地,开始穿自己那满是鲜血的衣服。
“雪太大,你的车能行吗?”唐大宝摇着头问。
“我的车是越野车,应该差不多,能走多远算多远,先这么走着吧。”江天养一边穿衣服一边吩咐着,“我的车能拉5个人,孩子妈抱着孩子坐前面,你再叫几个身强体壮的,万一半路上走不了了,就接力地抱孩子,就是走也得走到医院去。”
唐银锁的母亲和媳妇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赶紧用诊所的棉被把孩子包裹严实,跟着江天养一起出了门。唐大宝一把拽过了二小:“你小子也跟着,立功赎罪的时候到了!”
越野车蹒跚着行驶在那条连乡村公路都算不上的道路上,虽然车速不快,但总要比人走的速度快得多。
江天养尽量平稳地驾着车,唐银锁的媳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边焦急地看着怀中的孩子一边掉眼泪,唐银锁的母亲则坐在车后座上不停地数落着媳妇的粗心大意。
每当车子被陷在雪里,唐大宝、唐银锁的母亲和二小就立即下车,要么用手扒开前面的积雪,要么就在车后面使劲儿地推,直到把车从雪窝里弄出来。
尽管如此,在走了十多公里的道路之后,汽车还是被迫停了下来。原来,前一晚上江天养在车里开了一夜的暖风,车子此刻终于没油了。
江天养大声地命令着:“下车,走!”一车的人匆忙地下车,一起向乡政府所在地的方向走去。
孩子就在几个人的手中轮流地传递着,每个人都抱上个几百米,随后赶紧再换另外一个人来抱。五个人在冰天雪地中像接力一样地走着,夜风吹起碎雪沫打在脸上,像刀子割的一样疼。一会儿,五个人的衣服就都被雪水和汗水给湿透了,每个人的衣领口处都挂上了厚厚的冰霜。
三个多小时后,五个人终于抱着孩子来到了镇卫生院,急诊的医生在匆忙检查了孩子的情况后马上安排X光照相,经过透视显示,那个小瓶子就在孩子的幽门处,完整的一端朝下,随时可能会掉进胃里。
“乡卫生院没有手术条件,得赶紧送市医院!”值班医生用电话叫了市里的救护车,但是市医院的救护车却以雪太大为由拒绝来接人。
“人家记者那么点的小车都能走20多里地,他们那么大的救护车咋就不行呢?”唐银锁的母亲开始在卫生院耍起泼来。
江天养冷静地对唐大宝说,你赶紧带我找乡政府,政府一般都有值班车。唐大宝一拍脑门,拉起江天养就往外跑去。
乡政府就在距离卫生院不远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一名副乡长值班。在看到了江天养的记者证后,那名副乡长赶紧叫起了值班的司机,用乡里的三菱吉普车临时客串救护车,将众人拉到了市里的大医院。
到了医院,江天养先是找外科大夫给自己处理了一下伤口。唐大宝带着其他人到急诊科去找医生抢救孩子。
市医院的急诊大夫先是查看了孩子的病情,随后转身对唐银锁的媳妇说:“赶紧,挂号交钱,我们马上手术!”
“交钱?交多少钱?”唐银锁的母亲和媳妇都傻了,由于走得匆忙,两人身上都没有带钱。
“先交5000块手术押金,住院费押金随后再说!”大夫一边开着单子,一面斩钉截铁地说。
唐银锁的母亲和媳妇都傻了眼,而此刻唐大宝和二小也都吃惊地看着对方。
就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时候,大夫说话了:“赶紧去交款办手续啊!我们这边马上要进手术室了啊!”
唐银锁的媳妇先跪了下来:“大夫,我们没带钱啊!您先救救孩子,我们随后就把钱送来!”
“开什么玩笑!”大夫开了一半的单子停了下来,“这里是医院,不是慈善机构。
不带钱来看什么病?”
唐银锁的母亲也跪了下来,央求着:“活菩萨,您救救我们小孙子吧……”
大夫瞧都没瞧一眼:“老太太,我不是活菩萨,我是大夫。这里是医院,我们医院有我们医院的规矩,没办手续我们是不能动手术的,要办手续就赶紧先去交款挂号啊!”
在僵持了接近半小后,江天养处理完了自己的伤口来到急诊室,看到这场面后他当场愤怒了。从采访包里拿出一捆现金丢在了医生的桌子上,冷冷地问:“够不?”
医生看到这个脑袋上还缠着纱布的人感觉很意外,缓声说:“去财务交钱吧,我们马上开始手术!”
在急诊室外面漫长地等待了两个小时后,“手术中”的灯光终于熄灭了,急诊室的那名医生走了出来,手中拿着那个被孩子吞进肚子里的小药瓶,责问围上来的人:“这孩子怎么把这个吞进去了?不过现在没事了,手术很成功,赶紧去给孩子办理住院手续吧!”
唐银锁的母亲和媳妇双双跪倒在江天养面前,两人都已经泣不成声。
江天养把唐银锁的母亲搀扶起来时,老太太问了一句话:“我儿子真的不会被判死刑吗?”
江天养摇了摇头:“只要他不是那个牢头狱霸,只要他不是主犯,就不会!”
“那好,天亮我就带你找我的儿子!”
看守所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每当有新人到来的当天晚上,监舍里都会像召开联欢会一样热闹,不过这联欢会的主题不是什么欢迎,而是对新人的一种折磨。
看守所的监舍里一般都是8个人居住,每天晚上8点以后,值班的管教员一般都会在值班室里看看电视或是聊聊天,一墙的监视器清晰地显示着每个监舍里的画面。不过这些监视器都被设置在监舍厕所的上方,在监视器下面的十几平方米会成为监控的死角,而这些死角就成为了那些新人们第一夜的噩梦。
11月底的一天傍晚,张金林结束了集训队的生活,被分配到5号监舍。
按照看守所的作息安排,每天晚上五点半是晚餐,餐后看守所会组织所有在押人员看一会儿电视,并且允许在押人员们自由活动到晚上八点,八点一到准时就寝。
当就寝的铃声响过之后,张金林回到自己的床铺上准备睡觉,他刚刚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就被一名在押人员喊住了:“新来的,还没报到呢,睡什么睡啊?”
叫住他的人叫张大力,不到40岁的年纪,满脸的横肉和一身的肌肉块让他在这个监舍里成为了老大。当然,他成为监舍里的老大也和管教人员杜富贵的默许是分不开的。
被关进看守所之前,张大力在H市下面的一个小镇子的市场上卖肉,因为欺行霸市曾经被公安机关处理过多次。这次被关进来的原因是他用刀刺伤了一名不服从他欺负的肉贩子,才被关进看守所里。张大力的亲属找到在看守所工作的一名同学,托同学在看守所内对张大力给以一定的照顾。
看守所里的照顾一般会分为几个档次。第一个层面的照顾也就是最简单的,受托之人会找到被照顾者的管教员,委托管教员照顾一下,让被照顾的人不要挨打、不要挨骂等。一般来说这种照顾只针对那些委托人关系一般,或者是被关进来的人家庭条件一般,出不起重金的情况。
第二个层面的照顾就是让被照顾的人可以安排好一点。吃的、喝的都能满足基本的要求。
照顾的最高境界就是在监舍里当一个铺头。看守所一般都是以监舍作为管理单位,每个监舍8名在押人员,配备一名管教人员进行管理。但是由于管教人员不可能全天24小时地在监舍里进行监管,所以很多日常的管理工作都会在监舍内找一名能震得住其他人的在押人员负责,这个被指定的负责人就是所谓的铺头。
被指定的铺头一般都会在饮食、居住中享有特权。每当有监舍内的在押人员家属来探望时带来好吃的东西,铺头都是第一个品尝的人,并且在品尝之余把所有的食物留在自己的床下,只把几样自己不愿意吃的食物丢给那来人探望的在押人员,此时那名在押人员还不能有丝毫的怨言,并且还要千恩万谢。
看守所里的每一个监舍都有空调,保证监舍内冬暖夏凉,而空调下面的床铺无疑是所有监舍里最好的铺位了,这样的铺位自然也就是铺头的铺位。
为了能巩固自己在监舍内的地位,一般新上任的铺头都会找两名身强力壮的在押人员担任自己的左膀右臂,对于不服从管理的其他人进行一些肉体上的惩罚,而这些体罚往往都会被管教人员看成是管理的一种手段,因此非但不会被制止,相反一些管教人员之间还会相互交流经验,或者是把一些新鲜的体罚办法当成是一种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一个铺头在稳定了自己的地位后,就会开始从同寝室的犯人身上打主意,让自己不白进一回看守所,同时还可以向管教人员进行一些贿赂。
这个主意就是铺头让家属在外面开一张空白的银行卡,然后把卡号告诉每一个在押人员,让被自己管理的在押人员给家属写信,通知家属往卡里定期存款,一般来说在押人员的家属每个月要往卡里给存500到1000元不等的现金。
对于那些交钱的在押人员,铺头自然不会找他们的麻烦,但是对那些不交钱的人,铺头就会让自己的两名随从施予各种体罚,直到折磨得在押人员家属主动存钱为止。
久而久之,这种按月存入的现金在在押人员之间有了一个特别贴切的称呼——“保护费”。当然,看守所的工作人员对于保护费的存在是一无所知的,但是每个在押者都知道,并且都会在写信或者家属来探望时一再叮嘱:“千万按期交钱啊!”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在押人员被法院判刑投入监狱后才会停止。
在张金林被关进这个5号监舍之前,张大力已经被关押了半年多,而他的保护费也就已经收取了半年多的时间。
为了让张金林能够知道自己的厉害,同时主动地交钱到张大力的卡里,张金林在进入5号监舍的第一个晚上得到了特殊的“待遇”。
看着傻站在床边的张金林,张大力知道这是一个根本不懂任何规矩的菜鸟,于是他向两名随从示意了一下。
两名随从先是从自己的铺位上下来,来到了监控画面的死角,随后他们叫张金林也过来。趁着张金林没反应过来,一名随从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并压低,让他的身体呈现出90度的直角,另一名随从则飞起一脚,正好踢在他的胃部。
张金林顿时把晚饭都吐了出来,随从则笑嘻嘻地告诉他:“兄弟,这是第一项目,项目动作叫胃抽!怎么样,胃抽搐不?”
张金林呕吐完毕,两名随从突然把他按倒在地,将两只胳膊从后面背转过来。
一名随从对另外一名随从说:“兄弟,开车!”
另外一名随从先是把张金林的胳膊从背后拧到与身体垂直的90度,然后说:
“这是一档,您看速度够快不?”
另外一名随从满不在乎地说:“速度不快,换二档。”
张金林的胳臂被拧到几乎断裂。
“新车,正磨合呢,先开到二档吧!”
此时张金林额头的汗珠已经有如黄豆粒大小,那名拧他的随从笑呵呵地说:
“这是第二项目,项目动作叫五档飞车!今天才开到二档,还有三档呢!”
张金林咬着牙挺着,就是一声也不吭。
两名随从从厕所的水箱里取出一根白色的塑料管,把张金林的衣服扒开,照着他的后背狠命地抽了十多下,每一下都抽得他皮开肉绽,受不了的张金林终于像狮子吼一样叫了起来,这叫声自然也引起了管教人员的注意。
当管教人员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一名负责把风的在押人员回头冲着众人喊了一声:“清场,快!”
清场是监舍里的一句黑话,意思就是管教来了,马上打扫现场。那两名随从一人马上把白色塑料管收起,另一名架着张金林回到他的床边,边走边在耳边恶狠狠地说:“管教来了你一声别出,否则你没好日子过!”随后把他推倒在床上,把一床棉被盖在他的身上。
当管教人员出现在监舍门口时,监舍里已经是死一样的安静。
“谁他妈的叫丧呢?”
“报告管教,有人做噩梦,吓到了!”张大力流利地应答着。
“妈的,轻点折腾!”管教人员事实上对于刚刚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点破罢了。
管教人员离开后,一名随从来到了张金林的床边,趴在正蒙在被子里掉眼泪的张金林耳边假惺惺地说:“给你家人写信,让他们赶紧给老大存点钱,你就省得遭罪了!要么,怕你活着离不开这个看守所!”
这名随从的话终于成了现实,张金林在多次央求被放出去的人给哥哥送信后,哥哥却没有按照卡号给张大力存款,但却来看守所存了100块钱,这让张大力颇为恼火。因为按照看守所里的规定,这种直接存到所里的钱是必须在看守所的监督之下花的,张大力根本碰不得。
于是,每天晚上张金林都会遭到一阵非人的折磨,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前几天,身上的所有伤口都已经开始发炎,并且散发出阵阵的臭味,即便这样,每天晚上的“特殊照顾”依旧还是免除不掉的。
1月6号晚上,张金林已经开始出现意识模糊,张大力依旧没有对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动一点慈悲之心,他亲自把张金林拽到厕所边的死角里,往他那已经发炎甚至腐烂的伤口上洒盐,并且还美其名曰“消炎”。随后他把张金林的身体反转过来,又在他背后的伤口上洒辣椒面,边洒还边笑嘻嘻地问两名随从:“要烤几分熟啊!”
1月7号的傍晚,张大力发现张金林开始陷入深度昏迷,知道大事不好。为了怕自己担责任,他叫起了全监舍的在押人员,要求每人必须殴打张金林五分钟,目的就是万一张金林死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难逃干系。
1月8号的凌晨,张金林在昏迷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临死前竟然一句话都没留下来。
在H市的一间小招待所内,唐银锁一边讲述着他所目击的张金林死亡过程,一边难以掩饰住对张大力的愤恨。
江天养则仔细地记录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一直被放在采访包里的偷拍机此刻也在默默地记录着唐银锁的讲述。房间里唐银锁的母亲一边听,一边不停地在抹着眼泪。
“事情发生后,看守所里是怎么处理的?”江天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