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安妟出了别院,沿着长廊转弯,走过祠堂和前方古朴的主院,进了自己的别院。
红白基调的房屋,风格如其主人一般温和干净,透着一股和煦的清爽及浅淡。有佣人朝雪安妟行礼问好,他一一点头微笑,错开身子,便去了一楼的书房。
推开暗红色的两扇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巨大的落地书架,长宽皆为六米,上面分门别类、密密麻麻的全是各类书籍,看得人目不暇接。
雪安妟关上房门,扣上暗锁,走到巨大的书架面前,手指轻轻敲击左侧第三层的位置。
沉重的声音响起,巨大的书架摇摇晃晃,竟缓缓从两边分散开来,带着一股莫测的神秘,以及遥远的尘封之感,徐徐展开。
一条约两米宽的石阶出现在眼前,两侧的墙面上装有极好的吸音丝绒面料及隐藏其中的消音器。沿着昏黄沉重的灯光,一直延伸向下,仿佛有远古的魔物沉睡其下,无限幽深,无限可怖。
雪安妟垂下眼帘,敛去笑容,逐步走进石阶。
石阶悠长,明明暗暗的灯光下,他的步子不疾不徐,踩着被灯光切割得光怪陆离的斑驳影子,转过弯曲逼仄的走道,缓缓而行。这样走了大约半小时,他在一扇暗黑色的木门前停下。门上有着雕刻繁复的花纹,门环转动,发出低哑的声音,雪安妟推开门,抬脚走了进去。
始一进门便有人迎过来,仔细关好暗门,将雪安妟请进大堂,端上茶来。
雪安妟抬手,道:“不用。都下去吧,我去看看他。”
几个哑奴恭谨地退下。
雪安妟起身走向大堂后面的房间,与外面古朴的风格径庭的是,房内装修得简单极了。银色的藤蔓壁纸,以及黯淡的灯光,墙上挂着一把精致的小提琴,侧下方则是一架身形优雅绝伦的三角钢琴。
室内安静极了,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光芒也很黯淡,没有窗户,没有任何可以透进自然光的设施。
墙上的机器发出细微的工作声,清新干净的氧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
雪安妟看了一眼客厅里干净整洁的钢琴,抬脚走进客厅右侧的阳台。
一个安静瘦弱的身影静静蹲坐在深黑的空间里。
他的十指极为漂亮,修长柔软,淡红色的指甲莹润乖巧,修剪得整齐干净,交叉着圈在膝上,尖削小巧的下巴压在手背上,印出一圈淡色的粉红。柔软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脸,落在脖颈上方,衬得他原本就毫无血色的皮肤更加苍白。
雪安妟的眸光蓦然变得极为柔软,他蹲下身,轻轻将那少年揽入怀中,低声道:“朝歌……”
少年慢慢抬起头来。
清秀整齐的修眉似黛墨一般隽永,他的眼里是一双极为纯净黑透的眼珠,微微透着天蓝的眼白部分极少,纯黑的瞳孔清澈见底,透着一股莹润晶亮,似在山泉里浸泡清洗过一般。未见世事,不谙俗尘。挺秀精巧的鼻梁似玉般优雅精致,鼻头微微发红,鼻翼极轻微地起伏了一下,莹白剔透的贝齿轻轻咬住嫣红小巧的下唇。少年微微动了下身子,转头看见雪安妟,瞬即便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滚落下来,沿着雪白透明的面颊,一直滑到尖削细小的下巴上,他吸吸鼻子,漂亮精致的脸顿时生动起来,软软糯糯的声音含着委屈与不安响起来:“安安……”
雪安妟忙将少年整个抱住,连声音都软了下来:“朝歌,怎么哭了?”
朝歌蜷缩在雪安妟怀里,被抱进房间放在床上,他方才舒了口气,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
绝美精致的少年躲在他的怀里,雪安妟略有些失神地看着这一张与雪朝阳一模一样的脸,轻轻握紧少年柔软细弱的手,低声道:“朝歌,告诉我。”
朝歌咬着红唇,嘴角一撇,低低道:“安安,我……我练完琴了,也看完了书和报纸了。这里好闷,好黑,我一个人……我、我……可不可以,出去玩……”
雪安妟微怔,抬手揉开他皱在一起的眉头:“你是说,三天前送来的五本琴谱和十本书?”
朝歌轻轻点头。
雪安妟指尖微顿,随即收回了手,心里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
当年的事,他至今都在想,若是那时,他开口请家主留下雪朝歌,留下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给他低于雪朝阳十倍的学习条件,他却依然超越了他的双生姐姐。雪朝阳擅长钢琴,而雪朝歌对于知晓的乐器样样精通,看书学习从小也过目不忘。他从小生活在黑暗里,雪安妟虽从未提起,而朝歌却似乎潜意识地知道,这里的一切都不正常,他向往光明,向往外面的世界。
雪家双生历来不祥,原本按规矩应该只留一个。这件事太过残忍,家主无法下手,一般由家主的亲信处理。原本他不该留下雪朝歌的,但是就因为这双清澈的眼睛,几乎能看透人心的琉璃石一样的眼睛,让他违犯了祖训,偷偷将他留在了这里。
他垂下头,静静看了朝歌片刻,方才沉沉道:“不是完全不可以。”
朝歌猛然抬起头来,琉璃石一般的眸子里发出惊人的亮光,几乎让人不敢直视:“真的吗?!”
以前他这么问,安安就只会沉默应对,看着他长长叹气苦笑而已。他不过直视习惯性地问一句,没想到今天居然松口了?
雪安妟紧紧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复杂,他轻声道:“朝歌是不是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朝歌咬了咬唇,清澈无垢的眸里透出一丝隐约的向往及不安:“安安,我……他们从来不和我说话,这里也好黑,和书上、报纸上说的完全不一样。我、我……我害怕。”
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那些照顾他的哑奴。
雪安妟心中一紧。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朝歌的眸光已经开始渐渐黯淡下去,雪安妟方才沉沉开口:“朝歌,你……可以出去。”
朝歌仰起脸,眼里的光芒亮得逼人,似是黑暗中迷途已久的人终于看见光亮,想要穷尽力气抓住一般。然而他又带着一丝胆怯,更多的是惶恐,却不知如何表达,只得咬紧了红嫩的下唇,紧紧盯着雪安妟。
雪安妟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不过你得听我的,完全按照我说的话去做,才能让你一直在光明中。不然……你就得回到这个地方,或许永远都不能再出去。听明白了吗?”
朝歌猛点头,晶亮的眸子,以及纯黑柔软的短发,看得雪安妟的心微微紧缩。又是这样的眼神,这般的纯然无垢,全然信任,叫他……如何拒绝?
却也只得提起精神,错开他的眼神,低低开口:“从此以后,你就不叫雪朝歌,你叫……雪朝阳。”
那一刻他多怕他问为什么,但是朝歌始终未发一言,只是沉默认真地听,生怕遗漏了什么。璨若星辰的眼,清澈无垢的眸,不知为何,将他的心拉扯得微微生疼起来。
事后的很多年里,他一直在问自己,如果当时没有心软,没有去看他那纯然的眼睛,自己会不会不让他走?他会不会一直一直这样和自己在一起?这样美好剔透的人会不会……永远不会遇到那个人?
然而,他始终没有答案。
…………
雪宅。
雪安晟静坐在书房的真皮沙发里,拿着一本书,垂着眼慢慢翻阅。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雪安妟推门进来,微俯下身,朝雪安晟道:“家主。”
雪安晟略一点头,放下手里的书,抬眼看他:“你来了,坐吧。”
“是。”雪安妟在一旁的座椅坐下,解开西装上的纽扣。
午后的阳光慢慢倾泻进来,洒了满室,书桌上书本的封面反射出粼粼的光,微微有些刺眼。雪安晟叹了口气,将书本收回书架,端过一旁的骨瓷茶杯,道:“安妟,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雪安妟坐得端正,脊线笔直,听闻此言也只是微微闪了闪目光,随后轻轻摇头。
“你被父亲收养,从小就跟着我,到现在也有三十多年了。我平时处理事情繁忙,家里的事多亏有你帮忙协助,说起来我倒从未对你说过一声谢谢。”雪安晟笑道。
雪安妟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不疏不淡答:“当年多亏前家主救下安妟,安妟的命是雪家的,为雪家做些份内的事也是应该,家主不用客气。”
“安妟,我知道你做事从来滴水不漏,谨慎细致。”他话锋一转,半开玩笑道:“就连朝阳,我和她母亲平时关照不多,也是你每至假期就去E国陪她的。前几天她回来,跟你倒比我们还亲近。”
雪安妟微微一怔,双手交握在膝上,垂眼不语。
“我知道,小孩自然会亲近与自己接触多的人,何况也是我安排你去陪她的,而你又是她的三叔。”雪安晟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小孩子也难免有分不清是非的时候,有时说些不该说的话,做些胡闹的事,耍耍脾气也正常。你身为她的叔叔,自然要正确引导她,稚子戏语,也不用过于较真。”
雪安妟想起前几天雪朝阳在房里差点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只是他及时阻止了。雪朝阳离开雪家多年,当然不知道这雪宅里里外外有多少家主的耳目监视,雪安妟却是清清楚楚。想来那天的事,雪安晟也知道了,今天说的话也只是试探敲打而已。
“家主说的是,安妟明白。”雪安妟低声应着,眼里光芒沉郁。
“当然,你向来聪明。”雪安晟微微一笑,神色颇为满意,又拿起一侧的书本翻开来,随口道:“可能是刚回来还有些不适应,朝阳最近有点闹大小姐脾气,你去劝劝吧。”
“是。”雪安妟施施然起身,轻轻整理了衣服,扣上西装纽扣,转身开门离去。他步履从容,身姿稳健,让人挑不出一丝差错。
雪安晟慢慢收敛了笑意,垂眼拿出一叠文件,低头翻阅审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