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宅三楼。
雪安妟举步从容往最中央的房间而去,还没走近,远远就看见一群菲佣围着雪朝阳的房门外,手里端着食物,焦急地低声讨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
众人一看是雪安妟来了,也顾不上行礼,只匆匆点了头,为首的低低道:“管家,大小姐昨天跟家主不欢而散,直到现在也没吃过饭。之前主母过来也没能让大小姐开门,家主吩咐过,一定要让大小姐吃饭,您看这……”
雪安妟略一点头,接过菲佣手里的托盘,径自走到门边,手指曲起,力度适中,不疾不徐地连敲三下:“大小姐,请开门。”
近处传来杂乱的声响,只是一会,门就被突然打开。
雪朝阳穿着白色睡袍,赤着脚站在门边,略微红肿的眼里莹光闪动,满是委屈。
身后的一群菲佣无声退下。
雪安妟绕开雪朝阳,端着手里的食物进了门,将托盘放在桌上。依次端出茶点和羹汤,放好刀叉在盘子里,最后倒上一杯清水。
“大小姐请用餐。”他微微俯身,朝雪朝阳行了一礼。
雪朝阳无声走过来坐下,看了看雪安妟,忍了又忍,终于将眼中的委屈和期待压下,埋头拿起刀叉用餐。只是眼角的余光一直停在雪安妟身上。
雪安妟转身走进里面的卧室,在床边整理好雪朝阳的鞋子,又走出来,蹲下身子,半跪在雪朝阳面前,神色毫无波澜地将她的脚放进鞋里,然后慢慢站起来。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雪朝阳看着他用湿毛巾擦干净手,又倒上一杯牛奶,咬了咬唇,终是没能忍住,哑着声音道:“三叔……我爸他,怎么说?”
“回大小姐的话,家主和主母晚上会出席一场重要的世家宴会。最近一月因为婚礼的事也会很忙,所以让我来劝劝大小姐。大小姐不要任性了,应该以大局为重。”
“铛啷——”略显刺耳的杂音响起,雪安妟神色如常地看着将刀叉扔在瓷盘一侧的雪朝阳,垂眼将刀叉拿起,轻轻放回她的手里。
“大小姐请慢用,安妟还有事,不打扰您用餐了。有什么事,您随时让人通知我。祝您用餐愉快。”雪安妟俯身点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推门离去。
雪朝阳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刀叉,以及……折成小方块的纸张。微微坚硬的棱角,不知为何,竟让她觉得被硌得生疼,隐约有种陌生的灼烧感。
她倏然回头,怔怔看着被关上的房门,心底不知为何,竟隐隐雀跃起来。
…………
布置简约的室内灯光雪亮,朝歌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静静看着不远处忙碌的雪安晏。
两个哑奴将所有的衣柜、抽屉打开,把里面所有的东西拿出,装在一旁巨大的行李箱里。雪安晏仔细地收拾着床上的所有东西,朝歌平时用的细小物件也都被收起来。
朝歌眨了眨眼,走到雪安晏身边,轻声问:“安安,要搬家了吗?”
雪安晏拉起床单的手一顿,随即垂眼道:“嗯,东西都收拾好了。你去休息,在外面等我。”
朝歌闻言眼睛一亮,清润的眼眸莹莹生辉,满含笑意,他握住雪安晏的手腕,微微一笑:“安安,我帮你吧,我也可以做很多事的。”
雪安晏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轻轻拥抱了朝歌一下,含笑道:“很快就好了,朝歌很开心吧?那么去弹首曲子给我听好不好?”
后者笑得两眼弯弯:“好。”随即出了卧室。
客厅里很快响起节奏欢快的曲子,班得瑞的《月光水岸》静静流淌,映得雪安晏的眸色愈发暗沉起来。
一个小时后。
雪安晏长身站起,抬手示意哑奴将剩下的东西打包装好,深沉的眸里雾霭沉浮,一一扫过这室内,最后将目光静静停在已经伏在外间睡着的朝歌身上。
“把这些拿出去烧了。”他淡声道:“其它的暂时留着,所有少爷碰过的东西全部重新清理一遍,不许留一点痕迹。”
两个哑奴点头,放轻手脚抬起东西出去了。
雪安妟转身走出卧室,停在朝歌身边。
少年的神色宁静而美好。
他的手指轻轻拨开少年额角的碎发,终于发出一声低叹:“朝歌,愿你不要后悔,愿我……没有做错。”
雪安妟俯身,轻轻抱起少年,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暗色的夜,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有些微的光亮柔和洒下,盈了怀中少年满脸,刹那竟有种与平日径庭的、有生机的美。
雪安妟抬脚走上蜿蜒曲折的石阶,昏黄暗色的灯光指引着前方,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开来,一声一声,似在敲击着不可预示的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动了动,接着细微软糯的声音响起:“安安,这是……哪里?”
雪安妟站定,抬眼看着前方,将朝歌放下来。
“朝歌,我最后问你一次,是不是真的很想出去?”
朝歌打量周围的视线收回,一双清瞳里带着些许疑惑,但仍是坚定地点头:“嗯,很想很想。”
“你要知道,”雪安妟回眼看他,眼里的光闪烁莫名,似带着几分挣扎,又似不忍:“外面的世界很复杂,一旦从这里出去,就意味着你将走出我双手能及的地方。你不能一直跟我在一起,也不能对我表现得过于亲密。不能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会遇到很多你不解,但又必须去做的事。你甚至……不能再叫做朝歌。”
朝歌一怔。
长长的睫毛弯垂下来,一片暗沉的阴影落在他眼下,轻轻颤抖,似振翅的蝶。带着一丝茫然无措,无辜极了。
“这样的话……朝歌,还是想出去吗?”
朝歌忽然抬头,清润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期待,又有些微惶恐,但是最终汇聚成坚定,沉淀在瞳孔深处。他声音轻颤,柔和却不失力度:“我……想出去。”
他不明白安安所说的“复杂”是什么意思,但是清楚平时安安就很少和他在一起,再少也不会比原本的少太多。他不知道“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是指什么事,但是他知道,他想要见到光,想要去书上说的那个有很多人的世界,想要……出去。
良久的沉默。
长长的叹息声低不可闻地响起,雪安妟终于舒展了眉眼,微微一笑,抬手指着上方,道:“朝歌,上去吧。还有一段石阶,一共只有十步,只要走出这十步,你就可以触碰到外面的世界。”
朝歌轻轻眨眼,仍是看着雪安妟:“真的吗?”
后者轻轻点头。
纯然清透的眸里一瞬间发出惊人的光,期待与兴奋,雀跃与惊喜一同出现在他眼里。雪安妟从未见过那样纯粹的高兴,仿佛带着满世界的光,仿佛稀世珍宝,刹那竟微微晃了他的眼。
他回过神来时,朝歌已经顺着石阶上去了。
短短的十步,他走得异常缓慢。一步一步,坚定而沉稳,像是虔诚的信徒,带着某个不可言说的信念,走向光明的世界。
最后,朝歌停在尘封的大门前。他慢慢抬起头来,仰望着这巨大的门,仰望着这将他隔绝的牢笼,仰望着这即将走出的结界。他不知道这道门的后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然而这紧闭的、不透一丝风的门,给了他无限的希望与憧憬。无数次的夜晚,无数次的梦境,无数次……想走出这里。而现在,困住他的门,就在这里。
朝歌猛然回头,眼里的情绪不加掩饰,直直看着雪安妟。
雪安妟的手轻轻覆在大门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有种莫测的力道,让朝歌的心微微不安起来:“朝歌,你记住。只要从这扇门出去,只要你踏出一步,你就再也不能回来。你今后就叫做雪朝阳,你要记住我给你的所有资料,从此以后你就是那资料上的人。绝对绝对不能将你的过去对他人提起一个字。”
朝歌用力地点头。
“笃——笃——笃——”连续三下轻响,雪安妟的指节离开了大门的右侧。
低沉有力的隆隆声响起,仿佛带着厚厚的尘埃从遥远的过去滚落飘来,更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张开了大嘴,雪亮雪亮的光漫天洒来,逼得朝歌的眼睛生疼。然而他始终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退后一步,只是紧紧地盯着移动的门,静静地站着,直到门完全打开。
雪安妟沉默地看着前方的少年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出身后的大门。过去的一切忽然变得晦暗不明,一切都模糊起来。仿佛身后就是深渊,是巨兽的腹腔,而那个少年带着他独有的坚韧与纯然干净,一步一步走出,一步一步离开。满世界的光,盈满他纤细柔弱的身体。
他忽然有种被丢弃的错觉。
忽然觉得离少年很远很远。
忽然觉得……后悔。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抬脚追了出去。
身后扑朔的黑暗,渐渐隐没在结界般的大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