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同学走到哪里,就把歌声带到哪里。有时歌声所起的神妙作用,真令人意想不到。到边区某县新区工作的王腾波等五人,那天冒着炎炎烈日,来到城郊的一个村子。刚走到村口,当地对共产党和八路军还很不了解的老乡们一见这些风风火火的“婆姨”,就像见到瘟神一样,赶紧关上门。大家商议一阵,认为不能白跑20多里路,再去叫门试试。没想到门没叫开,老乡反而放出狗咬人,这几位城里来的女孩吓得赶紧远远躲开。她们十分丧气,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些四条腿的敌手,拣起石块打吧,愈打狗叫得愈凶,不打还怕咬。怎么办?走是不能走,干脆坐下唱歌吧。
5个女孩坐到桑树下,放声唱起陕北小调和救亡歌曲。
这一招真灵,不多时狗不叫了。一个老头儿打开门,探头看了看她们骂了一声,这些不正经的婆姨,还有脸唱呢!骂完,又把门关上了。这些女孩来了犟劲儿,你越骂我越唱。正午过去了,太阳西斜了。她们来时没带干粮,又没水喝,几个小时过去,一个个口干舌燥,肚子咕咕直叫。有的女孩泄气地说,新区的老百姓真是没觉悟,咱们挺到啥时候是个头啊?王腾波坚决地说,不见群众的面咱绝不回城!唱着唱着,终于出来一位老大娘,身后跟着几个好奇的泥头花脸的孩子。
你们是从哪搭来的?是做什么的?老太太问。
我们是从县城里来的,是共产党八路军派我们来宣传抗日打鬼子的。
你们年纪轻轻的,为啥不学好?是不是想拉我们的婆姨出去共产共妻,还要媳妇反对婆婆?
王腾波她们恍然大悟,原来村里人信了国民党的宣传。她们苦口婆心地做了解释,宣讲了共产党要团结人民打日本的道理。老太太点头了,说我喊他们去。不多时,全村老少纷纷出来了。好些婆姨说,你们刚才唱得真好听,再唱给我们听听。
歌声又响起来了!歌声打动了全村人的心,打开了所有窑洞的门。
任何一种事业首先是情感的流程。战争与和平,解放与牺牲,带来的首先是情感的冲突和激荡。歌声成为社会运动的先声和灵魂的呼号是必然的。斯诺对延安文娱生活留有深刻的印象,他在重访延安的文章中,引了一位埋头苦干、不善文娱的兵工厂工人的抱怨,用来印证这种印象,那位工人说,“他们唱得太多了!”
康生凶狠地说:你们都是假党员
众所周知的延安整风运动,有如大河中的一场巨潮,荡涤了河道中的枯枝败叶、浮土沉沙,确立了毛泽东思想在全党的指导地位,此后的革命大军紧紧团结在毛泽东的旗帜下,千帆竟发,万马奔腾,势不可挡。无论还有怎样的艰难险阻,取得中国革命的最后胜利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过,这场伟大的胜利差一点被推到更远的时候。
1939年,日本飞机把延安城炸平了,但人还坚强地挺立着。1943年整风运动后期,由康生一手导演的“抢救失足者运动”(即“普遍开展抢救跌入国民党特务泥坑的青年的运动”),差点把延安的队伍炸平。这次运动与25年后“文革”当中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延安的形象终究是伟大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热爱延安的人们谈到那场恐怖的“抢救运动”,常常只是一笔带过。
对艰难曲折、流血牺牲轻描淡写,就很难认识斗士的光辉。
这一年毛泽东正好50岁,是知天命的年龄了。此时世界上“二战”正打得不可开交,中国抗战已进入紧要关头,毛泽东的目光穿越千山万水、陆地大洋,密切注视着整个战局的发展。对于鼻子底下这块地方发生的“灯下黑”,一段时间并没引起足够的警觉。延安当时处于国民党军队的严密包围之中,中统军统特务组织也千方百计对革命队伍进行渗透和策反,“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现象是不可避免的。在此情况下,延安对自己的队伍也做了不准确的估计。1943年4月3日,中共中央发表《关于继续开展整风运动的决定》,称抗战以来“日寇及国民党大规模地施行其特务政策,我党各地党政军民学机关中,已被他们打入大批内奸分子,其方法非常巧妙,其数量至足惊人。”应当说,这个结论是有些过分的。
为精兵简政,女子大学于1941年8月同其它几所学校合并为延安大学,女大同学纷纷奔赴前线或走上工作岗位。1943年3月初,延安宣布整风运动进入全面审干。大批仁人志士、进步青年潮水般涌入延安,敌情又那样复杂,难免鱼龙混杂,审查清理一下队伍无疑是必要的,但理应严谨而细致进行的审查工作,却被当时兼任中央社会部部长的康生搞成了一场“自己人整自己人”的近乎丧失理智的恐怖运动。
康生,1898年出生于山东胶县一个地主家庭,小名张旺,幼时读过5年私塾,后因家遭土匪抢劫,全家迁居诸城。1924年,康生到上海大学社会科学系读书,教务长是著名中共党员邓中夏,系主任是瞿秋白。1925年,积极参加学运的康生在这里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改名康生,此后他在党内的地位上升极快,1931年即出任中共中央组织部长。1943年,中共中央做出审查干部的决定,由当时任中央社会部部长的康生负责肃反工作。
康生,从历史上看就不是个好人,素以性格阴险、整人残酷著称,一遇到适宜的政治气候,便以“左”派面目出现,玩弄权术,搞阴谋诡计,兴风作浪,大肆栽赃陷害忠良。事实证明,康生是个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是血债累累的刽子手、政治骗子。康生与江青同乡,但相识还是从1937年10月以后。康生在江青到达延安三个月时,从莫斯科飞到延安,接替李维汉任中央党校校长,江青正好在中央党校第十二班学习。因为是同乡,江青又很会巴结,康生就成了她的“靠山”。1938年11月中旬,江青和毛泽东结婚,最反对这件事的是张闻天,最支持的人就是康生。对江青的历史问题,康生数次加以保护,帮助她蒙混过关。同为这个康生,在他临死的时候,特意向王海容、唐闻生告知:“江青、张春桥历史上都是叛徒,我希望你们俩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转达上去”。康生就这样最后又出卖了江青。
“抢救运动”之始,在社会部所属的西北公学,康生首先炮制出一个假典型“张克勤特务案”。张克勤,不到20岁,白白净净,一身书卷气(后来凡是白白净净、有书卷气的外来知识青年几乎都成了“特务”)。经过有组织的“攻坚战”,在一次大会上,张克勤突然站起来,痛哭流涕地坦白自已是国民党“特务”,表示要洗心革面,今后为共产党干事。康生为了向毛泽东“表功”,立即把此人树为审干运动中的“坦白典型”,不仅宽大而且优待,给他带了大红花,鸡蛋挂面猪肉粉条供他大吃大喝,还让他到延安各单位“现身说法”,动员隐藏的“特务们”“老实交待”。
1943年7月15日,康生阴着那张青白色长脸,做了一个臭名昭著的题为《抢救失足者》的报告,警告隐藏在革命队伍中间的“特务们”,要向张克勤“学习”,立即坦白,争取宽大处理。
一时间,延安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整个边区搞得“特务”如毛,如临大敌,所有机关、学校、团体开始了大规模追查“特务”的运动,平日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战友一夜之间成了仇敌。大批大批的“日特”、“国特”、“CC社”、“复兴社”、“叛徒”、“红旗党”冒出来,名目繁多的“坦白大会”、“控诉大会”、“抢救大会”、“规劝会”夜以继日,通宵达旦,到处掀起了“谁坦白谁光荣”的怪异风潮。康生为向毛泽东表功,还办了一张《实话报》,随时报道延安各单位已经揪出多少多少“特务”,每人交待了什么,检举了多少,那些坦白“典型”是多么光荣云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铺天盖地的浊浪席卷延安。
搞审查的必须立场坚定,态度积极,宁多勿少,拿出“抢救失足者”的“累累战果”,以免自己被怀疑。至1944年初,很多单位80%以上的人成了“抢救对象”,绥德师范挖出230个“特务”,占全校人数的73%。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学生。硬说自已是国民党派进来的“特务”,专搞引诱腐蚀干部的“美人计”。有人写了“葵花向阳,人心向党”的诗句,康生一口咬定“向日葵”就是象征“日本国旗”,写诗的人就是“心向日本帝国主义”。
汪涛(原上海市统计局副局长)回忆说,因为她是国统区来的,便把她抓起来关进牢房,吊起来打,“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了”。一直关了9个月,直到另一位被审查清楚的同学甘露出来作证,她才被放出来。孟于说,那个所谓的“抢救运动”大搞逼供信,审查人员竟然诱供说,许多特务都是不知不觉参加的,有时就让你填一张表,你就成特务了。然后就问你,你填过表吗?
有些人被打被逼得实在挺不住,一看那些交待的人整天受优待,吃白面馒头,反而没人折磨了,心想真是怪了,革命者天天吃小米,“特务”倒吃白面,馋也馋死了,干脆交待吧,于是开始胡说八道,信口瞎编。一次批斗会上,一个男青年给打得皮开肉绽,他不得不痛哭流涕地承认他是“特务”。
情报放哪儿了?审讯者问。
在延河边上的一个树洞。
马上去人一看,果然有个树洞,可是没情报。
回来又接着逼同:你为什么撒谎?谁是你联系人?
男青年实在没谁可“交待”了,急红眼了,瞅着那些批他的人气得不行,便指着那个喊口号最响的人说:就是他!
那人马上被五花大绑抓了起来,怎么喊“冤枉”也没用了。
俞海于说,一次她去厕所,刚刚蹲下,一个女同学满面愁容跟进来,蹲在旁边小声问她什么是“复兴社”、“CC社”。
问这干嘛?海于诧异地问。
那女同学眼圈红了,说,我实在挺不住啦,今天再审我,我就准备交待,可我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像也过不了关呀。
也在受审查的俞海于火了,她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瞎说。
那同学抽抽咽咽地说,大不了就是个枪毙。这么没完没了地折腾还不如一个枪子儿崩了好。我已经把所有好衣服都穿身上了,枪毙时一定高喊“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我只能用这种办法证明我是冤枉的!
奇怪的是,不少女性想到死,却没有一个想到离开延安。她们只想以死来证明自己对党的忠诚。东北来的青年也被整得死去活来,康生称他们是“太阳牌”的。女大同学在墙报上表决心,说要“接受整风洗礼,争做松柏长青”。康生的太太曹轶欧路过那里看到了,嘴一撇,鼻子里哼出一声说,还松柏呢,松包吧!
郭霁云来延安前做过国民党的中校,见过宋美龄,非同寻常的经历使她成了特大号“嫌疑犯”。审干开始不久,已调中央党校工作的郭霁云忽然接到一封康生的亲笔信,信是党校领导把她叫到窑洞里,沉着脸亲手转给她的。郭霁云十分纳闷,她从未和康生有过什么来往,更无直接的工作关系,那么大的中央领导怎么想起给她写信?
康生为什么特别关注她,这个谜郭霁云到现在也没揭开。
康生的信如下:
郭靖(郭霁云当时的名字):
你有严重的政治历史问题。你应该懂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康生
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郭霁云不寒而栗了。果然,审查组迅即对她展开了强大攻势,严刑拷打,昼夜逼问。有人点着她的鼻子威胁说,中央决定要拿几个人头示众,起杀一儆百的作用。我们就看你的态度了,坦白了就给你鸡汤挂面吃!
郭霁云震惊之余,不禁悲从中来。自祖母去世后,几年来父母一直要求到延安来,和女儿一起参加抗日工作。前不久接到家里来信,说父母很快就要启程了。她想,如果这几天自己被杀掉,父母来延安听说女儿居然是特务,将会给亲人带来多么沉重的打击,又有谁能向父母说清楚?现在不能死!她要活着见到父母,把这件事向双亲说明白,以后,冤死屈死她都不在乎了。
郭霁云含着眼泪,违心地写下假坦白书,承认自已是“不自觉的特务”。过后她又悔恨莫及,偷偷给毛泽东写了上诉信,不幸被监管人员搜走。就在此时,年过半百的父母到达延安,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平日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10万元法币交给了女儿,让她捐给党组织(当时延安一般干部每人每月的津贴费合3元法币)。
组织的回答竟然是:不能收,你父母的工作和生活我们也不能管。郭霁云愤怒了,她开始向能够找到的每位中共领导人申辩、抗争。林伯渠、彭真,刚返回延安的周恩来、邓颖超,她都谈了。直至1945年5月,彭真亲自批准了给郭霁云做的结论:“历史清白,没有政治问题。”郭霁云擦干眼泪,平静地给康生复了一封信,并把康生写给她的信寄还给他:
康生同志:
我的结论做出来了:历史清白,没有政治问题。你的来信特此退回。
郭靖
万万想不到,23年之后,“文革”浩劫中,在批斗郭霁云的大会上,造反派突然当众宣读了康生当年写给她的那封威吓信!郭霁云目瞪口果。她完全不知道康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他的信塞进她的档案里的。这位当时被誉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思想家和理论家”而实则为中共党内最大的阴谋家,做人竟然坏到这种程度,行径竟然卑劣到这种程度,对已经历尽劫难、见识过许多整人嘴脸的郭霁云来说,依然是难以想象的。
她因此差点儿被造反派活活打死。
性格火爆、快人快语的黎侠因为在苏联镀过金,便成了单位“抢救运动”的领导成员。这个单位的领导者有一位是陕北当地干部,大老粗,没上过学,没出过延安,没见过火车。他硬说一位从关内来的女青年是“特务”,理由么,他分析说,这个女的说自己是穷苦农民家孩子,怎么还有钱坐火车到西安?
黎侠火了,大眼睛一瞪:这算什么狗屁根据?我家穷,我还是坐飞机从苏联回来的呢。
两人互相拍桌子对骂起来。那位老粗气急败坏地说,告诉你黎侠,你要不是从苏联回来的,我早把你整成特务了。
我看你还像老地主呢!黎侠火烧脚似地跳起来。
我跟你打赌,老粗直着脖子跟她喊。那个女青年要不是特务,你把我的卵子割下来!
势单力薄的黎侠挡不住了。那位女子被关起来,用绳子拴住她的脚趾,倒吊在房梁上毒打,浑身皮开肉绽,鲜血淋淋。饿了给她咸菜吃,但不给水,那大老粗恶狠狠地说,饿了好忍,渴了不好忍。这位女子挺不住,终于承认了自己是“特务”,这还不行,还要她交待和检举“同党”,她被整疯了。最后,这起冤案和其它冤案一起平反甄别了。一拿到通知,黎侠怒不可遏,跑到食堂操起大菜刀,闯进那个大老粗的窑洞骂道,妈拉个巴子,当初你打赌说,那女的要不是特务,你就让我割你的卵子么!
吓得那老粗连声告饶,瞅个空子窜出门,满山遍野疯跑。黎侠追不上,一屁股坐在山坡上失声痛哭。
那些时日,延河边,山坡上,常有一个蓝灰色的的身影或凝坐或漫步,细长的眸子浸着无尽的愁思。她就是更名为“吴铭”的杨汉秀。由于出身于声名显赫的四川大军阀杨森的家族,从跨入延安那一天开始,对她的审查几乎就没停止过,她的入党要求也被长期搁置。组织上动辄找她谈话,要她写材料“交待问题”,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