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一辆深绿色、后面画着红十字标记的救护车从西安开往延安。在搭车的数人中,有一位男子身着咖啡色西服大衣,脖子上系了条咖啡色带花点的围巾,嘴里叼了个紫红大烟斗,不停地喷出缕缕青烟,很有文人风度。一路上他沉默寡言,目光不住地扫视着车窗外雄浑无垠的黄土高原。他的太太始终依偎在他身边,温顺文静。同车的人都没想到,这位男士就是著名的大音乐家冼星海。冼星海一到延安,创作热情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1939年3月初,他与塞克合作,仅三四天便完成了《生产运动大合唱》。几天后,留着长发长胡须、被称为延安“四大怪人”之一的塞克把光未然写的一组歌词拿给他,激动地说,这是一部极好的作品,你要把它谱好。冼星海读后,热血沸腾,夜不能寐,他挥动着手中的烟斗说,我要写一部代表我们中华民族伟大英雄气概的合唱,这将是中国第一部新形式的“大合唱”,我要用民族特色和新的技巧来写!
果然,仅仅7天之后,气势磅礴的《黄河大合唱》横空出世。
延安女子大学便在这歌声的海洋中激荡澎湃着。
校园里歌声终日不绝于耳,早晨唱,傍晚唱,饭前课后唱,行进路上唱。搞大型集会、听大报告或开周末晚会的时候,更是各单位大合唱的竞赛,嘹亮激越的歌声汇成巨大的声浪,回荡在宝塔山下,延水河旁。
1940年的五四青年节,鲁迅艺术学院、青年艺术剧院、陕北公学和女子大学组成五百人的合唱团,演唱《黄河大合唱》,由冼星海负责排练和指挥,大家一排排肃立在小砭沟的山坡上,阵容整齐,声势浩大,唱得激情澎湃。孟于(原中央歌舞团党委书记、副团长)回忆说,冼星海真是天才的指挥家,非常到位,只要他往队列前一站,那火焰般的目光、昂奋的神情和刚健有力的手势,一下就把你激动起来了!
孟于在文艺界干了一辈子,穿着打扮看起来随随便便,其实款式颜色的搭配很得体很有讲究,透着一些艺术家的气质。孟于从女大考进鲁艺,是冼星海相中的。冼星海是女大的音乐教师,每周都过来教课,讲乐理,教唱歌,练指挥。那天练完大合唱,同学们说,小孟嗓子特别好,应当让她在这方面发展发展。
冼星海说,合唱时我已经感觉到了,小孟,你再唱一首我听听。
孟于引吭高歌了一曲《黄水谣》,冼星海用小提琴给她伴奏。唱罢,冼星海满意地点点头说,唱得不错,你应当去考鲁艺音乐系。
孟于担心地摇摇头说,我不敢,鲁艺有多少人才啊!
冼星海笑着问,你知道我是谁?
孟于奇怪地说,你是音乐家冼星海同志呀……
我还是谁?
你还是……你还是冼星海呀。孟于给弄糊涂了。
冼星海大笑说,我还是鲁艺的音乐系主任,要谁不要谁,我说了就算数的啊!
那以后我就跟你叫冼星海老师了!孟于乐得蹦起来。
后来经过几关严格的考试,孟于终于进入鲁艺音乐系,而这时冼星海已经去了苏联。
孟于从此走上城镇乡村、前线后方的大舞台。为唱歌的事情,她还闹了离婚。那时她的丈夫在延安一个工厂里做领导工作,对唱唱跳跳的事情有些看不惯,又怕妻子在舞台上演来演去,被别人拐跑。他要孟于别唱歌演戏了,干脆跟他一块搞工厂。孟于说,当初你参加革命没听过救亡歌曲么,有多大的感召力呵!唱歌是我的生命,我绝不离开舞台!
解放战争期间,孟于参加了由诗人艾青领导的“华北文艺工作团”,在华北前线演出了数十场歌剧《白毛女》,剧中“喜儿”由王昆、孟于、陈群三人扮演。当喜儿哭诉自己的苦难遭遇时,台下群众哭声一片,很多人恨得朝饰演“黄世仁”的陈强扔土块、石头,有一次把陈强打了个“乌眼青”。最危险的一次是一位小战士看到动情处,一边哭一边端枪往台上冲,嘴里喊着:“黄世仁太可恶了,我要崩了他!”周围的战士们赶紧把他拉住了。从此军区首长下令,部队看《白毛女》,子弹一律不准上膛。怀来战役大捷后,部队领导杨成武给文工团写来一封表扬信,信中说,怀来战役,敌军兵力数倍于我,但我们的战士打得非常英勇顽强,因为他们的刺刀尖上带着文化——带着《白毛女》所启发出来的阶级仇恨!因此这场胜利也有你们文工团的一份!
解放初期,田汉、周扬见孟于长得娇小玲珑,嗓音又好,动员她去儿艺当演员。可孟于坚决不干,她就愿意唱歌,“可后来我才明白,我在声乐上并没有多大的才能,要是我听了田汉、周扬的话,去儿艺当演员,说不定也会大红大紫的。”
著名作曲家郑律成也常到女大来,教她们唱《延安颂》、《八路军军歌》和《延水谣》等。时乐蒙、陈紫、刘炽等也常翻山越岭来指导,不过他们那时还年轻,调皮的女兵都叫他们“小教员”。
延安女大的业余生活和文体活动极为丰富。徐一新(即徐以新,生前为外交部副部长)是她们的舞蹈教师,韩光(原中纪委副书记)教她们跳苏联踢踏舞,诗人肖三和俄文教员黄正光教交谊舞。同学中那些有艺术天赋的也十分活跃,担任过女大俱乐部主任的夏革非(原中国京剧院副院长)就是其中的一个。她出生于西安,身材颀长,宽肩细腰,性情爽朗,一双大眼睛妩媚动人。一首民歌听老百姓唱上两遍,她就能学会。因主演过话剧《回春之曲》、《秋瑾》、《钦差大臣》等剧目,同时又能唱歌,唱京剧和秦腔(自古以来秦腔不用女演员,夏革非是这一剧种的第一代女演员),她很快蜚声延安。她主演陈白尘写的讽刺国民党大选的独幕剧《平步登天》,把台下的毛泽东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后来,她参加了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地服务团,深入前线为战士们演出,其中艰辛,难以尽述。那时她怀孕五个多月了,白天行军50多里路,晚上再演出,在一部秦腔剧目里,她还要用膝部行走,剧团里的战友们都为她捏了一把汗,可她还是演得相当到位,博得满堂彩声。惜乎战争的严酷和革命的需要,没有给夏革非尽展艺术才华的机遇,至今她还深以为憾。此外,女大同学中,黎岩演过《四郎探母》,倪冰演过苏联话剧《前线》,甘露演过梅派京剧《玉堂春》、《甘露寺》、《花木兰》……
1939年的中秋节刚好是星期日,吃夜饭的时候,白凌从合作社买回一包红辣椒粉,悄悄对严昭和葛瑜说,你们想去鲁艺参加中秋节舞会吗?
严昭有点犹豫,太远了,去桥儿沟要走20多里路,来回就是50里,星期一还要上课呢。葛瑜兴趣倒来了,怕啥!来,吃点红辣椒下饭,赶路也有劲儿,只要误不了课就行呗。
饭后,白凌、严昭、葛瑜、莉莎等五个同学,换上缝有白布假领的列宁服(这是她们当时最时髦的衣服),高高兴兴地上路了。出发前葛瑜还叮嘱伙伴,别忘了把茶缸子拴在腰带上,到那里没多余的茶缸喝水。
5个女孩,都是十七八岁的花季,年轻得如同早晨的露珠,晶莹而清新。她们像飞出笼子的小鸟,又蹦又跳出了校门,一路上说说笑笑,乐不可支。天渐渐黑下来,一轮金黄色的圆月从东山升起,在空旷寂静的黄土高原上看起来,月亮那么大那么亮那么透明。女孩都被这美景惊呆了,沉默片刻之后,大家情不自禁放声高歌:
沙漠像黄色的海洋,奔到无边的远方。
蒙古包像起伏的海岛,骆驼在那里荡漾。
月光下有人烧起野火,悠扬悲壮地歌唱,
我们要生活便要战斗,沙原是自由幸福的家乡!
歌声令她们忘却了疲劳,走过延安机场不久,便到了桥儿沟的鲁迅艺术学院。山坡上早有人看到她们,老远就放声大喊,来了来了,有贵客来了!
她们爬上山坡,那是音乐系住的一排窑洞。窑洞前的小凳上摆了花生、红枣和小米糖等一些好吃的零食。主人时乐濛、刘炽、陈紫等热情地邀请她们参观他们的窑洞。嗬,真新鲜!亏他们想得出来,居然自制了土沙发。那是在离地面二尺左右的窑洞壁上,挖一个可坐两人的平面,再在上方挖一个半圆形,权做沙发的靠背,平面上垫着花棉垫子,又美观又舒适。他们还用酸枣刺当图钉,将列宁像和乐谱平平正正地钉在窑洞墙壁上。
真聪明,你们怎么想出这么多鬼点子的?女孩惊呼了。
此时月已中天,星空如洗,舞会开始了。主人们轮流吹奏着美丽的乐章,一对对翩翩起舞的青年男女沉浸在融融月色里。欢声笑语伴着动听的旋律,回荡在黄土高原的山山水水。直到皓月西斜,带队的白凌提醒了大家,时间不早了,最后再跳3个舞!
最后大家以集体大秧歌作为舞会的收场。
女孩们兴致勃勃走上返校的路,一口气赶了20多里。东方渐渐亮起来,远远地看到女大围墙,这几位女孩干脆不上山了,就便在延河边洗脸漱口。不多时,学校的起床号吹响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战争年代多流血牺牲、悲欢离合。延安在国民党军队铁桶般的围困下,物质生活条件又极为艰苦。为保持高昂的革命热情,边区就尽可能把人们的精神生活安排得丰富些。那时延安的周末和节假日热闹极了,一般情况下都有舞会或文娱晚会,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国际友人常来参加与民同乐。
葛瑜(原武汉市委党校书记兼副校长)回忆说,杨家岭的周末常有舞会,中央首长们常来参加,他们平易近人,没有架子,我们这些年轻人也就没有了敬畏感。她同毛泽东跳舞时,发现毛泽东根本不理睬音乐的节拍,兀自迈着老大而舒缓的步子。葛瑜说,主席,你跳得算什么步子嘛?没有人这么不管不顾地跳的,你跳的是“领袖步”吧?
毛泽东哈哈大笑,他大概觉得这个女孩说话很大胆,性格很活泼,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葛瑜告诉了他。
毛泽东又笑了,说你怎么姓这个姓?叫这个名?诸葛亮的葛,周瑜的瑜,好名字。他们两个又斗争又统一,矛盾的统一,看来你就是“矛盾的统一”。
葛瑜告诉毛泽东,她本姓李,皖南事变后,因为怕家里人受国民党政府迫害,改成现在这个名字,因为她特别崇拜诸葛亮和周瑜,就在他们的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
毛泽东郑重而又诙谐地说,我是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蒋介石要拿几十万大洋买我的脑袋也不改!姓毛名泽东,字润之,让他买去,看是否买得到!
此后,毛泽东每见到葛瑜,都高兴地叫她“矛盾的统一”。1958年,八届六中全会在武汉召开,会后举行舞会时,葛瑜赶去了,毛泽东见了她,睁大眼睛想了想,然后敲敲脑袋诙谐地说,想起来了,你是“矛盾的统一”!
江青与毛泽东结婚前,常参加延安的文艺活动。23岁的她身材高挑挺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晶晶的,而且能歌善舞,戏也唱得不错,在封闭偏僻的延安算是相当出众的美人儿。1914年,江青出生于山东省诸城县一个地主家庭,那时其父李德文已经60岁了,江青是他的小老婆所生。15岁时,江青在济南加入山东省实验剧院当演员,深得该院院长、国民党山东省党务指导委员会委员赵太侔的赏识,后来在青岛大学当旁听生时,与地下党支部书记、赵太侔的内侄俞启威(黄敬)结识并同居,1933年2月由俞启威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7月因叛徒出卖,俞启威被捕,江青逃到上海。1934年10月下旬,江青在与地下党人员接头时被捕。上海公安局特务股的人看江青长得漂亮,优待她住小号(监房),夜里常被叫去陪几个头头喝酒,清唱戏段,说她“很乐观,很活泼,京剧唱得怪好听的。”江青不久便填了登记表、保证书、自首书,表示反对共产主义,拥护三民主义,于12月出狱。1935年,江青以艺名“蓝苹”进入话剧界和电影界。1937年7月,江青见自己在上海混不出什么局面,于是跑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经博古(秦邦宪)面谈考核准许去延安,11月进入中共中央党校第十二班学习。江青入学不久,康生由莫斯科回到延安担任中央党校校长。他乡遇故知,江青终于找到康生这座“靠山”。1938年11月中旬,江青同毛泽东结婚时,中共中央政治局对其做出限制性规定:“江青只能以一个家庭主妇和事务助手的身分,负责照料毛泽东同志的生活与健康,将不在党内机关担任职务,不干涉政治。”
平心而论,在延安的江青还是个愿意献身革命的、爱出风头的热血青年,因为在大上海的电影圈里混过,见过世面,显得聪明灵利,很会来事儿。看得出毛泽东对她很疼爱,一般情况下如果没有重要的公务,逢江青演戏,毛泽东必去。谢了幕,毛泽东便走过去,用黑斗篷把江青裹起来,怕她着凉。婚后,江青就常穿着这件黑斗篷。那时延安的政治空气相当民主,什么意见都敢提。对毛泽东与江青的婚事,大家议论纷纷,意见很大。
不过,对中央政治局不让江青以毛泽东夫人的名义参与政治活动的决议,江青也真照办了,对毛泽东照顾得很仔细周到,她比较有文化,懂得调养和营养搭配。女大的几个同学都说,自从江青和毛主席生活在一起以后,毛泽东的体重明显增加了。但嫁了毛泽东又不能讨个夫人名号,江青大概很窝火。她本来就是个气量狭窄的不安分的女人,“文革”中她对老帅们大开杀戒,与此事不无关系。
大家记忆很深、并且津津乐道的还有陆红(当时叫洪红)领衔表演的《瑶人舞》。那是在女大的开学式上,她和另外四位同学穿背心短裤,身披用碧绿的梨树叶做的舞衣和短裙,手腕和足踝挂着铃铛串,跳起从广西那边学来的热烈而抒情的瑶族舞蹈。冼星海为她们配曲,刘炽吹笛,梁寒冰拉小提琴。陆红个子高挑,四肢纤长,天生是跳舞的材料,这个节目编得新颖活泼,一下便在延安地区打响,陆红也成了延安的知名人物。
威名远扬的巴蜀女将张琴秋从南京“反省院”出来后到了延安,因为受红四方面军张国焘另立中央事件的牵连,包括对她被捕情况的审查,张琴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信用。但她很达观,屡遭大难而不死,能为自己的信仰继续奋斗,这就足够了。她被任命为女大的教务长,主要负责教学计划和教学管理。
张琴秋能歌善舞,多才多艺,1940年的三八节,女大是延安各界妇女庆祝这一节日的活动中心。毛泽东、朱德、林伯渠、李富春等出席了纪念大会,张琴秋致开幕词。在联欢晚会上,张琴秋做了一次奇特而精彩的交谊舞表演。她身穿红绸衣,男舞伴是身着西装的稻草人。她抱着草人,踏着节拍手舞足蹈,前俯后仰,引得全场捧腹大笑不已。
自1940年起,女大派出不少同学深入边区各县乡参加工作,边学习边实践。薛明、丁雪松、白琳、庞文华、夏革非、丁汾、马进、鲁燕等分头到各县帮助搞选举,建立“三三制”(即共产党员、非党左派分子和不左不右的中间派各占三分之一)的地方民主政权。选举中,让不识字的老乡往候选人身后的碗里放豆子的选举办法,就是派往清涧县的工作团发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