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生六年九月
如归客栈。
人声鼎沸,食客住客往来不绝。间或有人佩刀带剑,也权且当作没看见这些江湖人士。只要有银子,任谁来也能宾至如归。
二楼雅阁,一卷白帘后,紫衣女子十指丹蔻拨琴。女子低眉顺目,又隔着一层面纱,看不清脸,只余十指纤纤在琴上舞动;白皙柔荑上皓腕微露,银色腕圈丝丝缠绕,更衬托出肤如凝脂,美如冠玉。琴音灵动,空灵飘渺。可嘈杂的大堂,有谁会认真欣赏琴音?
角落里,雪砚芝青丝未绾,只有头两侧分别有两朵碗大的红花,绛红广袖中露出一截皓腕,十指将桌上茶杯来回拨弄。雪砚芝撇撇嘴,离雪莲开花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这里到昆仑也只有一个月的日程。还有两个月,这日子略无聊啊。少女深深地打了个哈欠。
身旁男子正襟危坐,粗布葛衣着身也掩盖不了那凌厉威严的气度。但细细瞧来,男子相貌平平,右脸一道深色疤痕,颇为醒目。
雪砚芝去年便已及笄,到了出谷年龄。只是为了叶笙的病,便推迟了大半年时间。如今这趟出谷对容岩声称是去昆仑采雪莲,雪莲是打通九阴绝脉的一味关键药材,但只凭着一纸旧稿寻找雪莲谈何容易;实际上是想打听清歌的消息。无奈九阴绝脉之体无法习武,饶是雪砚芝将轻功练得出神入化,也无法改变这个身无武功这个事实。这也就有了五年之前,少女试探容岩的那一幕——她需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保镖。
“噔!”一声重响,“******忆情山庄算什么东西!竟然敢号召天下英豪!”
“张兄,张兄,坐下再说……”
“连齐云梵音都没说敢号令天下英雄,******……”
雪砚芝抬眸,只见客栈正门右方一彪形大汉神情愤愤,腰间大刀置于桌上,酒水溢出,想必刚才说发出的声响便是这大汉的大刀重拍桌面所形成;旁边瘦弱男子约莫而立之年,尖嘴猴腮,却宽额小眼,神情尴尬地拖着大汉的衣角,大汉颇为愤怒地拍案而坐,仰头,灌酒,一气呵成。
“各位,抱歉,抱歉……还请继续……继续……”瘦弱男子起身,双手抱拳以示道歉。待众人的焦点不在是他们时,瘦弱男子悄声说道:“张兄,人多口杂,我们换个地方详谈……”
“哼!……”
两人的声音逐渐消匿在人声纷杂中。
雪砚芝转着杯子,转眸看向身旁刀疤脸的男子:“容岩,忆情山庄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据说忆情山庄有了天地至宝的消息。便放出话来,广召天下豪杰去寻宝。”
“是什么宝物?”
“这便不知。据说惊动了各大门派,就连齐云山、唐门等门派都暗中派人打听。”
天地至宝,难道是雪莲?雪莲千年开花,确实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算算时间,还有三个月便到雪莲的花期。雪砚芝道:“什么时候召开?此处去忆情山庄要多长时间?”
“四天之后。水路三天,陆路十天。砚芝是担心……”容岩皱眉,人多眼杂口乱,故意避过“雪莲”二字,他也想到了可能有人从什么地方知道了雪莲的消息。虽然雪莲之事只是雪砚芝从先人遗留下来的杂记上找到,但也不排除别人也得知了这个消息,“去看看也好……”
“我没说不给你钱!”少女脆生生的大喊成功吸引了大堂所有人的注意。
蓝衣少女有着一张可爱的包子脸,右额戴着一个猫脸状奇怪的额饰。长发用同色系的蓝色丝带束成一个爽朗的斜马尾,背上背着一把大弩,撅着小嘴,满脸通红,清澈水碧色眸子里满是委屈,看来这争执有一段时间了。
“我……我的钱全给了身无分文的大娘,那大娘说她三天没吃饭了。不过我可以打欠条的!”少女盈盈碧眸氤氲着一层迷雾。
“给三天没吃饭的大娘?姑娘你当你是开济善堂,小店就得陪着你开济善堂?本店点小,概不赊账。姑娘这是打算吃霸王餐?那就别怪我……”
“江湖救急,你怎么能……”
“掌柜,这孩子欠了多少银子,这够不够?”一锭银子置于桌上。蓝衣少女抬头,紫衣女子同色轻纱掩面,蛇形银簪束发,背后一绺长发直坠腰间;眉心一点朱砂,细细看来,却是一片五叶枫;柳叶眉下一双凤眸流转,浅灰瞳色之中荧蓝点点,清幽魅惑。
“够了……够了……”掌柜只觉神魂一怔,紫衣女子低低一笑,众人只觉身体都绷直了,更有甚者,偶听得男子尴尬的咳嗽声和缩紧双腿时,裤管摩擦和鞋底擦地的窸窣声。
“回眸一笑百媚生。”雪砚芝偷笑宛如一只狐狸,盯着容岩的裤裆处。容岩听得雪砚芝不怀好意的笑声,回头却见雪砚芝低眸看着某处,容岩顺着雪砚芝眸光看去,立刻明白雪砚芝在看什么了:“小丫头看什么看?知道非礼勿视?”
雪砚芝嫣然一笑,“前些年治病的时候,我什么地方没见过?”怎么没鼓起来?
容岩尴尬地笑笑,心中哀叹遇人不淑。他和阿笙办事的时候,这丫头便想方设法偷看,虽然他有所避防,但这丫头总能让人防不胜防,于是也就早早知了人事。九阴绝脉之体最忌大喜大悲,这知了人事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又听得一阵抽气声,紫衣女子不知听了什么,盈盈一笑,凤眸勾魂夺魄,“有缘自会相见。下次相见之时,我便告诉你,我的名字。”
“姑娘,你的银子……”掌柜眼见着紫衣女子飘然离去,心魂也跟着飘然离开。
“给这个孩子吧……”
“归魂!”容岩单掌在雪砚芝眼前一晃,雪砚芝回眸盯着容岩。
“砚芝喜欢这女子?”此女媚态横生,一颦一笑间便可控制男人心神,绝非善类。
雪砚芝巧笑嫣然,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媚和狡黠,“难道容岩喜欢?”这个紫衣女子……有古怪,像是会古书上记载的幻术一般,反正不讨喜。
两人对视一眼,砚芝笑意盈盈,容岩一脸正色。不过两人眼神里满满的不喜二字。
是夜,好夜如风,弯月似水。
雪砚芝一袭绛红单衣,一壶桂花美酒,斜倚在客栈内院的大树之上。伸出右臂,五指伸张,对月比划,三千青丝在月华下流泻,口中喃喃:“白衣哥哥……”我长大了呢。闭目,仿佛看到十年之前,那人白衣如雪,温润的话语在耳边低响:“我叫清歌。”
“我长大了嫁给你可好?”“十年之后,你若是还想嫁给我,我便来寻你。”十年之约已过,可你人在何方?而我,只有三年生命,如今寻你,不知是对是错。
雪砚芝抬眸望月,眼中烟雾氤氲,手中紧握着的,是一枚小小的玉制青花。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雪砚芝循声望去,房顶之上,容岩左手放刀,右手提酒壶:“良辰美景,美酒佳人。不知这位佳人可否赏脸共饮一杯?”话虽轻佻,可容岩眼里却无半分旖旎缱绻,有的是落落光明。
雪砚芝闻言嫣然一笑,黑眸眯成两弯月牙,“好景月色,佳酿豪杰。不知这位英雄是否赏光同饮一杯?”两人对视而笑,提起酒罐,“干!”
“干!”
一弯弦月,树上红衣,房檐葛布,遥遥对饮。都是有心事的人啊。一个所念之人不知身在何方,一个心系之人已成一孤青冢。
“有人!”容岩身不动,目光却紧紧锁定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一声长啸,大院之内,黑衣白影,剑光流转,明暗交织。
暴雨梨花追魂,白云出岫侧身。
飞星遁影,浪子回头;鸟翔碧空,白虹贯日。
黑衣奇快;白影妙准。一时之间,高下难分。
大院之内,窗门紧闭。深更半夜,酣眠无声。这么大的动静,许不是没醒,而是“不愿意”醒吧。
蓝色剑气光转,月色朦胧间,隐隐月华流动剑尖,长剑横在黑衣项上。
容岩眯起双眼,这剑……刚才的打斗中,白衣人分明没有用尽全力,如果全力相赴,黑衣人不出三招必败;最后一招蓝光,他没看错的话,应该是神器的光芒。这剑这人……不简单啊……
云隐月出,玉桂清光,映出了白影的容颜。若说易帆的俊美,是那夏日骄阳般硬朗的铁骨铮铮,那白衣男子的俊美,便是那霜月照林的玉华温润。若说易帆的气质,是那面冷心热的热血奔腾,那白衣男子的气质,便是那面冷心冷的冷冽寒霜。长冠束发,广袖雪衫,腰间一块玉佩琅环,手中一柄湛蓝寒光。空濛的黑眸幽深宛如无月黑夜,却又仿佛盈满新月华光。长身玉立,雪姿天颜。
雪砚芝微怔,白衣……十年前初见清歌,也是一身如雪白衣。
再观那黑衣之人,身材娇小,黑套罩面,只余下眼部两孔,双眸阴蛰。
刀光剑影,风起云止。
兵器相接,“碰”一声脆响,黑衣人败于白衣男子剑下。
白衣男子剑尖斜挑,黑布在半空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黑布之下,却是一张略显黝黑的少女脸庞,脸蛋红润。若是忽略那双阴蛰宛若毒蝎的眸子,倒不失为一青春洋溢的少女。
于细微之处蓝色寒芒微闪,白衣男子只觉右臂一震,黑衣人却已不见了身影。
夏衣凉薄,白衫上面丝丝血迹干涸,宛如雪地上绽开的朵朵暗梅,清冷孤傲。原来方才的打斗中白衣男子已然受伤,雪砚芝沉思在对清歌的回忆,容岩细细琢磨男子的身份,都忽略了这满身伤势。
白衣男子奋身欲追,胸中一滞,一口黑血喷出。脸色乌青,单剑支地。环顾四周,红衣高树,葛衣房檐,是敌是友。自己什么时候便得这么迟钝了?可惜已无从思考,颓然倒地。
容岩依然事不关己,自顾自喝酒。
玄色空中一轮孤月。高处夜风,树叶瑟瑟作响。
雪砚芝看着地上一抹白色,那年夏天,清歌也是一身白衣孤傲。少女闭眸,紧紧手中青花,清歌,你在哪里?半晌,道:“容岩,把他搬你房里吧。”
容岩抬眉,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