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血之教训:唯新军是革命的希望
孙中山来到晚晴园,不觉间已到三春时节,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春色怡人淡复浓,南山花放北山红。杨枝吹做千条线,唤侣黄鹂弄晓风。只见那百花深处,杜鹃成群,飞来飞去,争鸣不已,把春光点缀得十分美妙。
在这春眠不觉晓的春夜,孙中山却辗转难眠。在他住进晚晴园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相继策划了中国边疆的两次起义:一是1908年3月的钦州、廉州、上思起义,二是4月的云南河口起义。这两次起义虽不像镇南关那样是他亲自参加,但也融入了他多少心血啊!
朦朦胧胧到了天亮,他急急忙忙推开窗户,果见窗外花坛里两株高大玉立的火炬花,花叶已被夜风撕裂,花瓣已被夜雨打落。斑斑点点散落在庭院,令他油然而生悲怆……恍惚间,一个人影走了过来。定睛看时,是黄兴,不错,是黄兴老弟。
孙中山急忙打开房门欢迎战友回归。
你可回来了。
这一夜,风也大,雨也大。黄兴答非所问。
那边情况怎么样?中山急问。
黄兴道:唉,别提了。像这夜风夜雨一样,全泡汤了。
钦州、河口起义之失利,连日的劳苦使黄兴有气无力,像庭园里的火炬花,被风雨吹打得抬不起头来。
你是怎么回来的?
河口失利之后,与你一样被法国当局驱逐,河内待不下去了。黄兴叹口气道。
那汉民呢?
汉民更惨。他为逃避法警侦捕,只身藏于黄降生洋服店的楼上。黎仲实、谭人凤、倪映典亦不知去向。总之,都太狼狈了。
孙中山不再问了,他凝视着窗外被夜雨狂风浩劫的世界,感慨不已。良久,又问:你没吃饭吧?
黄兴抬起头:已有两天了。
孙中山急唤女仆,让她赶快为黄兴做点饭端来。黄兴吃了饭,精神有点好转,说:八次起义八次失败,以我一孔之见,会党之人不能依靠,不足为恃。非建立革命武装不可,非培训自己的干部不行。否则是将令不行,人心各异。
孙中山眼睛一亮,若有所悟地说:血的经验,血的教训。
两个月后,胡汉民也来到新加坡,与孙中山会晤。重谈失败之教训,也谈到会党不足为恃,非建立革命武装不可。这不得不引起孙中山的重视。
河口起义失利后,果如黄兴所说,胡汉民为逃避法警侦获,藏于黄降生洋服店二楼约两个月,不敢出门。至7月末,胡从河内潜回香港,与任职广州陆军学校的赵声,密商今后军事进行之方针,一致认为:应将运用会党改为运用新军,革命才有胜利之曙光。并商量了具体方案,赵声也答应愿意为革命效力,在军校内培训新军,充实义师。
孙中山听了胡汉民的汇报后说:会党性质我固知之,其战略自不如正式军队。然军队中人辄患持重,故不能不以会党发难。诸役虽无成,然影响亦不细。今后军队必能继起。吾人认为革命之一切失败,皆一切成功之种子也。
胡汉民说:先生所言,不啻革命之哲理,党人自应有必收最后胜利之确信。余察军队中标统(团长)以上官,往往持重。其部队未有革命之思想,则更无怪其言。军队运动,宜注重于连排长以下。
是的。孙中山深以为然,于是数下密令于同盟会负有任务者,令转向运动和建立新军,进行义举。这是孙中山思想的一大转变。
在这个大转变的前提下,本年(1908年)于新加坡修订《同盟会革命方略》时,加进了《招军章程》和《招降清朝兵勇条件》。这便是党人自己直接编训自己的中华国民军。其规定:
一是:凡有志愿充当国民军军人者,通常以十八岁以上、四十岁以下者为合格。
二是:凡当国民军军人者,于入营之始,要亲具誓表。且宣誓之后,领回军约收执,于誓章及军约本人名字之下,皆要印取左手大指指模,以凭认别真伪。
关于招降清军兵勇条件又规定:
带械来降者,记功一次,并照军械原价四倍赏给(如原价二十五元,则赏给一百元),将来由军政府颁发。
投降后,与义军一体看待,兵勇每月饷银十元,衣服饭食等,另由军中供给。
……不降者杀无赦。
总之,自云南河口之役失败以后,孙中山和同盟会其他核心人物,均把军事活动重点,转向新军和建立自己军队上面。并且如有新的起义时,一定先筹好足够的款项,再发动起义。
黄兴到新加坡不久,孙中山嘱其到日本东京加强军事建设方面工作。且东京又有共进会组织,尽管黄兴一再强调组织之统一性,而并无作用。黄兴乃重组大森体育会,将重点放在军事建设方面。8月,大森体育会重新组成,聘请日本教官教授军事学。就学者,有林文、焦达峰、孙武、夏之时、刘揆一、张大义、杨大铸、刘九畴、李伟、杨若、包绍杰、张金三、段雄等七十八人。与此同时,国内腹地也有革命组织之新发展。最重要的,就是任重远等在中山先生领导钦州、河口诸起义的同时,也在武昌新军中进行革命宣传与联络工作。他在41标3营前队当兵,与军士郭抚宸、王子英、秦炳钧、黄申芗、杨王鹏、钟畸、彭新振、童裕昆、李亚东商定组建军队同盟会,参加者达四百人。于1908年7月26日在武昌洪山罗公祠开成立大会,由秦炳钧任主席,宣布宗旨,但未定章程和名义,以会员自相约束,以免被查出。数日后,任重远又回四川,会务亦停顿。同年11月,又改此为群治学社。此为武汉新军中有同盟会之始。
河口起义失败后,经费欠缺、财力不裕,一直严重影响着起义的进行。为此,孙中山在两年内八方呼吁,四处奔走,常为措筹经费所困扰。1909年5月19日,孙中山离开新加坡赴欧美进行筹款。从此,他转辗南洋、欧美,无法直接领导和参与国内的反清起义,只能通过黄兴和其他同志间接地指导内地革命。黄兴也深孚众望,毅然挑起领导同盟会、组织起义的重任。他切实执行孙中山的指示,不避艰险,出生入死,调解内部矛盾,顾全革命大局,表现了作为革命领导人的优秀品质,获得了党人的拥护与支持。可以说,原先确立的同盟会孙黄体制,正是在1908年之后才得到真正的体现,黄兴成了与孙中山齐名的革命领袖。
50、一饭店老板说:失败多少次了?我再也没有钱可捐了!
圣诞节是美国古老而快活的节日。
这天黄昏,孙中山为筹款之事来到了芝加哥唐人街。街上鞭炮噼噼啪啪作响,一派节日的景象。
孙中山无心欣赏这圣诞节日的气氛,径向一家中国餐馆走去。此时,霓虹灯下的餐馆里张灯结彩,正在举行一场结婚喜宴。孙中山穿过欢乐的红男绿女,走上楼梯。
饭店老板,一个年近五十岁的精壮汉子,冲到楼梯口将他堵住:先生,又要我们捐钱吗?
孙中山一时无语。
老板不由分说地连连挥手:失败多少次了?我再也没有钱可捐了!
孙中山苦笑一下,只得退了下来。
长街无尽头。孙中山漫无目的地走着,头顶上一块乌云遮住了蓝天,顿时下起雪来。他不得不在一座住宅的门廊下躲雪。
从窗口望进去,厅房灯光明亮,全家欢聚。年轻的母亲弹着钢琴,三个金发卷曲的孩子--两个小姑娘和一个男孩正在唱着《可爱的家庭》。父亲坐在沙发上翻阅报纸,不时微笑地望望孩子们。
雪花飘拂,寒风阵阵。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不会把你忘记……
孙中山伫立在门廊里,倾听着清脆的歌声。他的面容疲惫、憔悴,沉入对故乡亲人的思念。
母亲临死前唤儿声声的场面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是啊,人生自古忠孝难两全。为了革命,他未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想到这点,他不禁潸然泪下。现在他作为人之夫、人之父,又没有尽到其责任。记得他曾回家乡一趟,向卢夫人歉意地说:这些年也难为你了,又要侍奉母亲,又得抚育儿女……妻子只是流泪不答言。儿子孙科冲到他的面前:父亲,这些我们都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是我们为什么总是失败!黄岗、惠州、钦廉、镇南关、河口,还有去年的广州新军起义,又都失败。对于这个复杂的问题,除了歉意,他更多的是感到内疚。刚才,饭店老板的责难声和国内义举急需款项的催促声,又回响在他的耳旁。
他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不觉说出声来:革命急需用款,钱,我得尽力设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旧金山,他终于找到了可信任的知音,联系了一批华侨兄弟。
一天清晨,孙中山站在筹款箱、认捐册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十分诚恳而歉疚地说:我每次请侨胞们来,都是劝大家认捐。一而再,再而三,实在难以启齿……他回头看一看端坐在后面的黄兴、赵声,声音逐渐变得激昂起来:可是,中华民族的灾难这样深重,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只有国外的同胞捐钱,国内的同志捐命,推翻了‘洋人的朝廷’--清朝专制政府,才能救亡图强!
人们默默地听着。
他的声音嘶哑:……同盟会成立后多次举义,迭遭失败。他环视全场,格外沉重地说:这次若不成功,我也无颜再见诸位乡亲!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发难地点--还在广州。
会场上寂然无声。
一个身着唐装的瘦弱老人猛然站起,泪流满面。他激动地说:我……我不是个有出息的男子汉。一辈子卖芽菜,积攒了一百多元钱。我把它--全捐了!
我认十元!
我只能捐两元。失业半年多了!
认捐的声音四起,侨胞们动容解囊。
一名少年走上前来,神情庄重地把小小的扑满砸碎在桌上。零星的硬币,四散滚落。
桌上堆积的银元、首饰、纸币、股票以及打碎的扑满、硬币,越来越多。
孙中山深深地向侨胞们鞠了一躬。
黄兴、赵声、胡汉民等肃然端坐,凝望着这一大堆捐款,脸上呈现出慷慨赴死的气概……他们带着这些款回到了大洋的彼岸。新的起义又在积极的酝酿之中。
1911年4月27日,又一个血染的日子。革命党人再次在广州举起义旗,黄花岗之役(此役亦称辛亥广州起义、辛亥广州三月二十九日之役)开始了。松明火把的光影摇动,枪声、炸弹声愤怒地呼叫。
烈火硝烟中,突然映现出人群,黄兴率领臂缠白巾、足着黑色胶鞋的先锋--敢死队员,冲击总督衙门。
朱执信身着剪去下半截的长衫,持枪猛射。
一臂已残的喻培伦脖子上挂着炸弹筐,奋力投掷炸弹。
林时爽、方声洞、林觉民……从各地会聚广州参加起义的一代革命精英,都在这刀光如血影中陆续映现出来……
一个昼夜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沉闷低浑敲钉棺材的声音,令人心碎。
黄花岗上,春雨潇潇。
起伏的泥泞岗地上,一百多名仵作正分别给烈士们装殓。有的给血肉模糊的尸体上裹上白布,有的将裹好的尸体抬放入棺。
清兵马队远远地监视着。
身着长衫的潘达微心情沉重地肃立在一株木棉树下,守望着七十二具黑色棺木在巨大的墓坑中徐徐落葬……
木棉花不时坠落。
美国旧金山一家华侨开设的旅馆二楼。
夜。简陋的小房间里,疲惫的孙中山平躺在床铺上。黑暗中,他凝望着天花板沉思不语。
窗外传来一阵阵喧闹声。当地居民正在庆祝美国独立节,彻夜狂欢。
门敲响,身着黑衣的黄兴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孙中山起来紧紧握住他的右手。
黄兴迅即把包扎着的手抽回,插入裤袋。
两人对坐无言。
孙中山默默地斟了一杯酒,推到黄兴面前。
黄兴习惯地伸出右手一握杯,稍稍迟疑又改用左手,一饮而尽。
黄兴的眼睛里,饱含着悲痛、愤怒和歉疚。
孙中山的眼睛里,蕴涵着同样的神情--还加上对战友的关怀。
他们俩就是这样对视着,心绪万端。
窗外仍传来一阵阵喧闹--那里是灯火,旗帜、歌声、鼓声,旋转的笑脸和衣裙……
许久许久,黄兴才开口道:老兄,有人在陷害你!
你说是谁?
孙中山被惊醒了,他怅惘地坐在桌边。黄兴已不复存在--他只是做了一个窒闷的、难以索解的梦。
梦是真的吗?
51、一封急信呈在孙中山的办公桌上
这天清晨,孙中山吃了早点,正要出门筹款,一封黄兴的来信呈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这是一封揭不开谜底的信。
信是这样写的:
中山先生鉴:
昨接读由伦敦发来之函,得悉有人冒名致函美洲各埠,妄造黑白,诬谤我公,以冀毁坏我公之名誉而阻前途之运动。其居心险毒,殊为可恨。再四调查东京团体,无有人昧心为此者。但只陶焕卿一人由南洋来东(京)时,痛加诋诽于公,并携有在南洋充当教习诸人之公函(呈公罪状十四条),要求本部开会,弟拒绝之。
彼不但此也,且反对将续出之《民报》。谓此《民报》专为公一人虚张声势,非先革除公之总理不能办《民报》。见弟不理,即运动章太炎在《日华新报》登一伪《民报》之检举状……其卑劣无耻之手段,令人见之羞愤欲死。现在东京之即非同盟会员者亦骂之。此新闻一出,章太炎之名誉扫地矣。前在《民报》所登之与吴稚晖君书,东京同志已啧有烦言,知其人格之卑劣,今又为此,诚可惜也……
弟黄兴顿首西11月7日
孙中山阅完此信,痛苦之状无可言表。他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其事使他百思不解。女仆走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挥挥手道:没有事,让我静一静。
原来,此事发生在东京。在孙中山赴欧美不多日子就开始酝酿了。
早年加入光复会、现已加入同盟会的陶成章秘密联络章太炎,于5月9日在新加坡致书李燮和,说孙中山暗中设法拨弄。同月,又散布中山先生将捐款据为己有。9月,又与李燮和等七八个人,以驻英、荷各属的川、广、湘、鄂、江、浙、闽7省同志名义,出笼了一个《孙文罪状》。其言语之恶毒,令人发指。文中道: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抉东海之波,流恶无尽。全文共捏造了残贼同志之罪状五条、蒙蔽同志之罪状三条、败坏全体名誉之罪状四条,扬言:恶莠不除,则嘉禾不长。最后提出解决问题的九条办法是:
一、开除孙文总理之名,发表罪状,遍告海内外……
二、另订章程……嘱令南洋支部章程一概作废。
三、由总会执事出名,令各埠将孙文所筹去之款,令其自行报告总会,加给凭单,以为收拾人心之具。
六、于《民报》社内附设旬报……且以限制孙文谎骗之伎俩也。
七、将内地近年间各地革命事实编成一史……使华侨知我中国之革命党,大有人在,以生其鼓舞之心。
罪状出笼后,陶成章以七省名义公开印行,于南洋各埠散发。看到同盟会内部公开闹矛盾,保皇党人喜出望外,以其报纸《南洋总汇报》,连载连登,添油加醋,大做文章,着实热闹了一阵子。接着,又冒名致函美洲各埠,搞得全不安宁。
之后,他们又跑到黄兴住宅,鼓动黄兴反对孙中山,要求将联合声明向各地支部散发,遭到黄兴义正辞严的拒绝,并把他们赶了出来。为此,黄兴写信给李燮和,为孙中山申辩;并亲自到爪哇制止了他们的分裂活动。同时,还和其他领导成员一起,写信给孙中山,表示他们对孙中山的坚决拥戴。
孙中山看完黄兴的信,愤怒之心难平。当即就找到了伦敦同盟会员吴敬恒,诉说了自己心中的愤怒。最后要求吴写文章为他辩驳其诬。
吴敬恒听后沉思了一下,说:欲辩此事,非和盘托出不足以解第三者之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