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过后,青染疲惫的身子稍稍舒缓。只是包扎伤口的时候,又忽然想起山洞中的一幕幕。
尤其是想起今早在燕邪面前衣衫尽解的那个场面,青染的脸犹如火烧一般。这个身子,救命之恩的林涯没有看过,青梅竹马的韩霁遥没有看过,却偏偏被那个最令她厌恶的燕邪看光摸尽,甚至还搂抱着睡了一晚。虽是情势所迫,但是依然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恼火恶心。
此外,还有一件事情令她难以忘记,那就是临别时燕邪冷冷丢下的那句话:“今日放你离开,他朝,定要你跪在我的脚下,用最卑贱的姿势求我!”
说这话的时候,燕邪嬉笑轻浮的神情尽褪,冰冷倨傲,高高在上,像是掌握生死的神祗。
那一刻,青染抬起了头,双眸对上那黝黑冷漠的瞳孔,刺骨的寒冷立刻刺入她的四肢百骸。比这冰冷更让她心悸的,是那冰冷瞳眸中掩藏的火焰,漆黑的火苗跳跃在那深邃的桃花眼最深处,猛然间令她有了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
他是认真的,这冰冷的语气说出的是一个誓言,一个会令他们纠缠终身的宿命的誓言。
“咚”的一声,凝神中的青染不小心碰掉了梳妆台上的胭脂盒,细腻嫣红的胭脂铺开一地,有一些还扑上了她的裙摆。点点红晕,似桃花,如晚霞,带着鲜血的颜色,迷了青染水润清冷的眼。
心,从未有过的惊惶。
一夜无眠,魏际岚府中的金创药明显及不上燕邪为她涂抹的药膏那般有效,疼痛甚至比刚受伤时更加剧烈,折磨了青染一夜。
看着天边隐现的晨光,青染无声地轻叹,坐起了身子。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早些起来。
梳头净面,青盐洁齿之后,青染推开门扉走了出去。
昨天魏际岚和魏夕浅的话她都听到了。既然自己当初只是魏际岚胁迫皇后娴荣的一枚棋子,那么若是今日荷香平安回来,自己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是去是留,也该早作打算。
这太子府,她是一日也不想待。可是,林涯尚未找到,又该如何是好?
正想着,一个侍女从后面急急跑来,气喘吁吁道:“小姐,太子太傅高大人要见你。”
太子太傅?青染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太傅大人,一时也猜不透他来太子府中寻她所为何事。
前厅里,太子太傅高大人端坐上位,毫不掩饰脸上的怒气。魏际岚强忍不耐,陪着笑坐在一旁,心里早把这个老顽固骂了千遍万遍。
青染进来,看到的便是这般境况,不用多问便已经猜出,正位上那个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就是太子太傅高大人,而从他看自己那犀利的眼神也可明了,这股怒气,多半是冲着她来的。
不卑不亢,青染优雅地福身施礼,声音像是谷中山泉清越淡然:“太傅大人指名要见嫣然,不知所为何事?”
太傅高大人见青染进来,一张老脸绷得更紧,就连那沟壑遍布的皱纹都因此而撑开了些。正想给这个攀附高枝欲当凤凰的下贱女子一个下马威,哪曾想竟被她抢了先。
看那悠闲沉稳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大家千金的气质,不知实情之人,定然不会想到她竟是青楼女子。
先前的怒气在见到青染本人之后,不觉间淡了许多。这个女子,比他原来设想的好过太多。原以为这个女子,必是那心机深沉、狐媚妖冶的人物,哪曾想竟是深涧幽兰,自有一番清新傲骨。
“名动京都的艺妓嫣然,果然不同寻常。”高大人打量青染半晌,终于沉声开口,“你可知我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将问题重新丢给青染,高大人面无表情。
“大人来找嫣然自然不是为了叙话,想必是荷香一事也将大人牵扯进来。看大人神色不善,来势汹汹,应该是被嫣然牵连。”青染徐徐答道。她与这高大人素不相识,这一大早兴师动众,除了荷香一事,再无其他可能。但具体为了何事,她确实猜不出来。
“你很聪明。”高大人昏黄的眼珠迸出一道精光,声音中带着几分赏识。一般女子遇到这种情形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哪里还能有如此缜密细致的分析能力?这样的女子落入风尘,真的是……可惜了。
“不过,你还是猜错了。”高大人慢悠悠说道,“不是你牵连了我,而是我抬举了你。太子殿下非你不娶,皇后亦被感动,恳请皇上下旨,命我收你为义女,三日后行拜父之礼,一个月后凤冠霞帔送你出阁,名正言顺做这魏国太子妃。”
什么?青染大为意外,但是随之便想明了这其中的干系。魏际岚娶她为妃的用意不必多说,无权无势的她比起那些背负着家族庞大背景的官宦小姐容易掌控得多,自然也不会对那个荷香有任何威胁。而皇后竟然会同意这样荒唐的要求,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想到这里,青染唇角弯起,语带嘲讽:“那么,嫣然就先谢过皇后娘娘抬举和高大人纡尊降贵之恩。若无事,请容嫣然告退。”
说完看也不看这厅上二人,转身而去。
皇后一反常态同意她为太子妃,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爱子心切不得不做的妥协,实际上却暗含玄机。反正魏际岚目前专情荷香,对女子毫无兴趣,那倒不如顺水推舟将她留在他身边。相比大家闺秀而言,青楼女子更擅长引诱男人,万一这魏际岚受了魅惑动了心思,从此知道女人的好,便是大功告成。
既然互相利用,那她又何必谦逊隐忍。只是今后的日子,她必须要更加谨慎小心,直到找到林涯。
荣福宫中,娴荣满面阴沉。算算时辰,高大人应该已经到了太子府,想必那个女人此刻正满面荣光受宠若惊呢吧?
“哼。”冷笑出声,娴荣面如寒冰。且让那个女人好活几日,若侥幸怀了子嗣,那么孩子诞生之日,便是她“难产”死亡之时。不管她是否牵系魏国国运,堂堂皇城都容不下这个青楼太子妃!
若是她两年之内都无法怀上子嗣,那就寻个罪名夺了她的封号,打入冷宫再不见天日。不出几年,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她自然会在折磨中死得悄无声息。
此计周全稳妥,进退自如,既能达成目的又不会引人诟病,实乃一举两得。这样想着,娴荣脸上冷笑更深。
“九弟,这次怎地去了这么久?”清雅的包厢中,一个英武男子拿起酒壶,为对面男子的杯中斟满,急切问道,“可是探得了什么消息?”
对面的男子拿起酒杯轻酌一口,姿势高贵优雅,容貌俊美绝俗,桃花眼中精光尽敛,面色谦和,气质儒雅,正是燕邪。
微微一笑,燕邪淡声开口:“三哥还是如此急脾气,我这里刚刚坐稳,好歹让我歇息片刻再说。”举手投足间,看不到半点儿山洞中那轻浮阴冷之气,一副翩翩佳公子的俊秀风雅。
被燕邪称为三哥的英武男子,正是南燕国三皇子燕恒,南燕国皇后所生,与南燕国太子燕肃是亲生兄弟。
燕恒是个急性子,见燕邪不慌不忙的样子,当下追问:“九弟,别卖关子,快点儿说啊。”燕邪每次出去,必定会有收获,这是最令燕恒佩服的一点。这文文弱弱,只会几手三脚猫功夫的九弟,收集情报的功夫倒是颇为高超。
燕邪看着燕恒急切的样子,摇头笑着放下酒杯正欲说话,忽然门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燕恒应道。
门应声而开,几个店小二端着托盘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将各色菜肴摆放整齐,转身退了出去。随后,又进来两个女子,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握着玉笛,妆容婉约精致,纤腰不足一握。盈盈一拜深施礼,声音清脆宛如莺啼:“二位公子若不嫌弃,请容我姐妹二人在此添点儿雅兴。”
燕恒抬眼望去,见这两个女子容貌娟丽,算得上是中上之姿,只是现在他心急如焚,哪有这份心思?
还未来得及开口拒绝,已被燕邪打断:“我们还有事要谈,你们出去吧。”说着拿起一锭银子丢了过去。
这两个女子见这二人穿着不俗,气质超群,说什么也不愿轻易放过这桩买卖,当下捡起银子,互使眼色,一左一右向燕恒和燕邪靠了过去,口中软语轻喃:“既然二位公子不愿听曲,那不如让小女子陪二位共饮几杯?”
燕恒脾气急躁,见这两个女子不识抬举,误了他和燕邪商议大事,当下眉毛竖起,便要发作。
“你们聋了吗?滚出……”去字尚未离口,却见燕邪飞起一脚,已将靠近他的那个抱着琵琶的女子踢到门外,接着又是一脚,将掉落地上的琵琶一并踢飞,正好砸在那个女子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持笛女子见了这般情形,当下吓得尖叫一声,丢下玉笛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燕邪起身,看也不看那个趴在地上昏迷过去的女人,关上门重新坐回桌前,神色如常,向着燕恒淡淡道:“这下没人打扰了,三哥有话尽管问吧。”
燕恒目瞪口呆,看着紧闭的门扉,眼角忍不住有些抽搐:“九弟,你这样做,未免……有些夸张了吧?”
虽然他性子急躁,可是从不对女人动手。而他这九弟平日里儒雅谦和,温文有礼,怎地突然下此狠手……呃……狠脚。
“她差点儿碰到我的衣服。”燕邪淡淡道。
“我说九弟,你这习惯可得改一改了。”听了燕邪的话,燕恒颇有些哭笑不得。莫说还没碰到,就算是碰到了又能如何?至于把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踢得人事不省吗?要这样说来,将来的九王妃得长一副怎样彪悍的身子骨,才能经受得住这一天三顿的拳打脚踢?
燕恒心里想着,嘴上便不知不觉说了出来:“这样下去,哪家的小姐敢嫁给你?”
“我这样的不祥之人,还是不要连累了别人才好。”燕邪说着,垂下了头,看起来颇为感伤。
燕恒见此情形,方才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九弟,对不住了,我不是故意要说起这个的。再说,那些什么不祥之人的说法,都是无稽之谈,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燕恒只顾着安慰这个看起来伤了自尊的男子,却未看到他那桃花眼中的心机深深与野心勃勃。稍候再抬起头来,燕邪面上已是平静无波,一如往常。
“三哥不必安慰我,这二十余年,我早已经习惯,也看开了。”燕邪岔开话题,继续说道,“三哥不是问我这次出去有何收获吗?”
“对,对呀,你有什么收获?”燕恒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燕邪淡淡一笑,压低声音凑近燕恒低语。燕恒脸色随着燕邪话语变幻不定,最后眼睛蓦地睁圆,盯着燕邪凝声道:“此话当真?”
燕邪不语,轻轻点头。
燕恒大喜,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即刻启程,回去向父皇禀报。”
快马如飞,沿着官道疾驰而去。旷野上,忽然起了风,枝头一片青翠的叶子挣扎几下,终于不支被扯离了树干,顷刻间无影无踪。
魏国都城,张灯结彩,百姓纷纷涌向皇宫的方向,想看一回热闹。
今日,是魏国太子魏际岚迎娶太子妃的日子,也是夕浅公主出阁的日子。双喜同至,自是热闹非凡。
从卯时开始,至酉时方才结束。繁文缛节一桩桩一件件,通过繁复琐碎的规矩,展示着皇族的高贵和与众不同。
身着精工织就的霞帔,头戴着沉重奢华的凤冠,红彤彤的盖头下,青染的脸脂粉未施,木然冷漠,听着周围的锣鼓之声,在喜娘的搀扶下,机械地完成一个又一个动作。
终于礼毕,青染被送进了装饰华丽庸俗的洞房。在榻上坐定,青染立刻伸手拽下那碍事的盖头,又动作麻利地将满头金玉珠钗拆了个干干净净。
喜娘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青染青丝已经披散而下,华丽的霞帔也脱去了一半。
“唉呀呀,太子妃,你这是干什么呀?”喜娘吓得大呼小叫,赶紧上前想要阻止青染的动作,“这盖头应当是太子殿下亲自挑开才行啊,还得喝过交杯酒,让齐全人洒过早生贵子之后才能解衣就寝。你这也……”也未免太心急了吧?早就风闻这太子妃原是青楼歌姬,仗着一手狐媚手段,将太子迷了个神魂颠倒。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都出去。”青染被喜娘的聒噪吵得皱起了眉,冷冷开口。正喋喋不休的喜娘看到青染冰冷的神情,吓得立刻将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领着侍女们匆忙行礼告退。
终于得了片刻清净,青染将厚重的霞帔脱下扔在一边,换上一袭棉质湘裙,懒懒倒在鸳鸯戏水的锦被上,随意扯过一角盖在身上,合眼睡去。这一天的折腾让她筋疲力尽,不睡一会儿,怎么应付晚上的好戏?
魏际岚周游于宴席之间,虽然不耐,却不得不挤出笑脸回应百官道贺。一轮觥筹交错,拜谢过皇上皇后之后,魏际岚摇晃着身子被人搀扶回房。
门扉声响起,青染立刻睁开眼坐起身来。这时,魏际岚已经遣退侍从,独自进了房来。门关上的那一刻,原本东倒西歪的他立刻站直了身子,快步奔到墙角,掀开一只硕大的衣箱。
青染起身坐在桌边,淡然看着魏际岚的一举一动。刚才进了这房间,她便觉察有异。淡淡扫过,已经发现了衣箱上那几个通气的孔洞。于是不动声色,养精蓄锐,准备应付突来的变故。
魏际岚弯腰,从里面抱出一个人来,转身走回来,将怀中人儿小心放在床榻上。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精致瓷瓶,倒出一枚丸药,以口相渡,喂那人吃了进去。
青染坐在桌边,将榻上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
皮肤白皙,眉目如画,黑发杏腮,薄唇嫣红。若不是那喉结和平坦的胸,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的美人竟是一个男子。毫无疑问,他便是荷香!
看着荷香,青染忽然想起另外一人,一个同样美得令人炫目,令人过目难忘的男子——燕邪。
不同于荷香这种阴柔女态的美,燕邪那倾世完美的容颜,带着与生俱来的霸气和威慑。虽然在她面前总是一副玩世不恭轻薄纨绔的样子,但是她却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层伪装下他的危险和阴森。他桃花眼中蕴藏的黑暗深不见底,掩盖了所有的秘密和心机。
燕邪,这个男人,是一匹狼,一匹披着伪装的狼。当有一日褪去这层伪装,那时的他,将会是怎样的血腥和凶残?克制不住陡然而起的寒意,青染身子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临别之语再起:“终有一日,我要你用最卑微的姿势求我……”
不!不会有那么一天!青染在心里狠狠否决。纵然是死,她也不愿意屈从在那个男人脚下。
逃!等找到林涯,立刻远远逃离这里。可以找到回去现代的方法固然好,若是实在不能,他们可以寻一处荒山野岭隐居起来,无论多么艰苦难捱,也要避开这个男人的视线。
青染正思索间,只听荷香一声轻哼,睫毛闪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
“这里……”乍醒的荷香看了一眼魏际岚,茫然地转头四顾,将满室朱红和桌边的青染尽收眼底,忽然明白过来,挣扎着爬起来,对着身边的魏际岚又捶又打,“你竟然真的娶了别人,还用药将人家迷晕!呜呜呜……人家不想活了……”
青染听了这话,全身的鸡皮疙瘩立刻争先恐后站了起来。如果可以,她实在很想转身离开。可是她不能,所以只好忍住恶心,继续看着这场闹剧。
“乖,别哭,别哭,啊……”魏际岚倒是颇为受用,一把将荷香拥进怀里,细声细语地安抚,“我若不将你药晕,难保你不会因为妒忌做出出格之事。母后好不容易将你还给我,我可不想再生出事端伤到你。至于娶她……”说到这里,魏际岚看了一眼青染,将声音压低,凑在荷香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荷香脸色立刻好转,扭着头娇笑道:“若真如此,人家便相信你这一回。”说着主动凑上唇去,脸色酡红,杏眼含春。
一见这个架势,魏际岚哪里忍耐得住?急急将荷香放倒在床上,便要宽衣解带。
“等等。”正当二人“兴致高涨”的时候,青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这床榻是我休息之处,麻烦你们换个地方。”
“放肆!”好事被打断,魏际岚心头火起,吼道,“这是本王的居所,哪有你一个挂名太子妃说话的余地?再不滚出去,小心你的人头!”
“滚出去?可以。”青染说着,真的向门口走去,“若是太子殿下不担心此事被你母后知道,我自然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