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桂花树下独酌的人影依旧。
“月色正好,何不一起赏月饮酒?”看见袅袅而来的青染,洛尘举杯轻笑邀约。
“打扰公子了。”青染并未忸,坐在地上,拿起酒壶便饮。
“佳酿难得,如此喝法岂不是暴殄天物?”洛尘浅笑,却并不阻止青染的举动。
“千金易得,一醉难求。若是可以醉人,才不枉这‘佳酿’二字。”青染一口气将壶中残酒喝尽,轻叹道。
“那么,你会醉吗?”洛尘接过空壶,重新填满递给青染,眸中映着月色,温柔得令人沉醉。
“我已经醉了。”青染再次将壶中美酒饮尽,目光已经迷离,“待梦醒之后,便又是一朝。”
说着,已经倚在树上沉沉睡去。
“梦醒之后,又是一朝……”洛尘亦是长叹一声,脱下身上长衫将青染盖好,自己继续自斟自饮。
魏国皇宫里,应该也快有消息了……
洛尘习惯性地抬头看向天上星辰,那满天星斗却不知何时已被厚重的乌云掩盖,不见踪影。
闭上眼,洛尘想要平息心中那莫名的烦躁。莫说此刻没有星辰,即使是有,它们也开始失去了原有的规律,越来越难以窥探。先前,他可以轻易推算出自己想要知道的任何事情,那种了若指掌的感觉令他沉稳而镇定。
可是,自从遇到青染,那原本清晰明了的走向却开始蒙上薄雾,越来越浓重,越来越难以捉摸。星辰开始变换轨迹,毫无规律可言。现在,他唯有按照先前设计好的方向进行,至于其他,唯有听天由命。
为何会如此,洛尘不知。直到有朝一日终于明白,才醒觉,原来自恃掌控一切,笑看风云变幻的自己,早已是这局中一子。身在局中,又怎能看破这重重叠叠?
不知睡了几个时辰,青染终于幽幽醒转。伸手撑住疼痛难忍的头,勉强挣开酸涩的眼睛,才发觉自己已经回了房中。
起身推开轩窗,青染想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缓解一下宿醉的痛苦。
窗子被推开的同时,风雨随之而入。冰凉的雨点溅在脸上,倒是清醒了神智。青染这才恍然,起初还以为天未放明,却是雨天,不见阳光而已。
“嘭嘭……”叩门声忽然响起,随着雨打芭蕉的声音一起落入青染耳里。回转身将门打开,竟是洛尘站在门外。
未料到是他,青染有些意外。来幽雅阁这么长时间,洛尘还从未走进她的房门。或者说,还从未见洛尘进过幽雅阁厅堂。虽然开着青楼,却又似乎对这满眼脂粉厌恶非常,独自住在后院竹舍,悠然自得。
“昨夜睡得可好?”洛尘自然地走进屋来,浅笑问道。
“嗯。”青染淡淡应道,再也无话。
走到窗边,洛尘伸手将其合拢:“雨气寒凉,不宜多贪。”
青染坐在桌边,看着洛尘体贴的动作,听着他语气中流露的关切和温柔,神色黯淡。
就是这样的关切和温柔,使她恍惚有种熟悉的感觉。林涯,那个温柔浅笑的男子,对她便是这样的关怀和呵护。
新婚夜她莫名失踪,不知他是如何疯狂焦急……
关上窗户,洛尘倚在窗边,借着房内昏暗的光线,看着青染的眼。
那双瞳眸,依旧水润清澈,只是其中,没有了初见时那抹潜藏在深处的温柔和憧憬。
“恨他吗?”洛尘忽然开口,清淡的嗓音在雨打轩窗的沙沙声中,显得更加空远,在昏暗的房中飘荡,竟有了几分虚幻。
“我不知道。”青染知道他问的是谁,也不隐瞒,淡淡回答道。洛尘会知道她和韩霁遥的事情并不意外,这个清雅的男子身上藏着太多秘密,她看不透,也没想要看透。
至于是否恨韩霁遥,她是真的不知道。
本以为她会恨他,恨到切齿。然而,最初的震惊痛苦过后,心中依然留有愤怒、失落、黯然、无措,却唯独那最该钻心蚀骨的痛,在快速消散,几乎已经无影无踪。
是六年的遗忘冲淡了这份年少懵懂的爱情,还是这青涩单薄的爱情本身就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
青染不知道。
脑子越来越乱,青染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混沌之中,世界一片黑暗,看不到前方的路,也看不到自己的心。
“你想见他吗?”沉默许久,洛尘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看着青染绝美的侧面,哑声问道。
“不想。”这一次,青染却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无论是否还爱着韩霁遥,她都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昨天的那一席话,已经将二人之间的牵绊彻底断开。从今以后,再也无缘。
“不是韩霁遥,这个他,是指那个本不属于这里,却因为你的牵连而来到这里的男人。”洛尘说着,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青染的脸色因这番话而骤变,淡然无波的眸子终于泛起剧烈的波澜。
青染震惊地看着洛尘,发现这个男人比想象中更加难以揣测。比这更令她吃惊的,是他话中的含义。
“你……是说……林涯他也……来到了这里?”青染霍地站起,撞翻了身后的椅子,“这不可能,怎么会?”
林涯竟然会随着她一起穿越到了这里?这样的事情实在难以置信。还有,洛尘是如何得知她这一段奇遇?即使他耳目再多,也绝对不可能得知如此诡异之事。
“我自幼善观天象,这种事自然瞒不过我。”洛尘并未隐瞒,他本来就准备在今日将所有事情尽数说出。虽然不愿在如此短的时日步步紧逼,让她伤痕累累的心连一丝休息的余地都没有,可是,若再拖延下去,他担心自己会改变主意,做出难以挽回之事。
相处多一刻,他便多一份被她吸引。她的身影,不知几时已经映在心头,随着天长日久,渐渐深刻,难以抹去。
可是,她是燕邪命中的纠葛,无论结局如何,他都不该搅在中间。否则,既对不起燕邪的救命之恩,也辜负了他们多年的至交情谊。
所以,他必须舍去杂念,将她推进命定的轨道,一步步走下去。
“要怎样才能找到他?”最初的震惊过后,青染很快镇静下来,仰起头看向洛尘,浓密睫毛下的眸子坚定无比。
原以为生命已无牵挂,却惊闻林涯竟因她而流落这个世界。于情于理,她都要找到他!
“为什么你总是要为别人而活?先是韩紫衣、韩霁遥,接下来又是什么林涯!难道你就不能自私一点儿,只考虑一下自己吗?”看着青染坚定水亮的眸,洛尘心头突然蹿起莫名的怒火,不假思索,已经怒斥出声。语落,方觉自己的反常。
“等找到林涯,我便会只为自己而活。”对洛尘的怒吼置若罔闻,青染视线飘向轩窗。沙沙声越发的大了,这雨,怕是一时停不了了……
“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他?”青染再次重复之前的问题。
“魏国太子想娶你为妃。你可同意?”洛尘忽然转变了话题,从喉咙间挤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毫不犹豫,青染断然拒绝。
“可是,若是嫁他便能见到林涯,你可愿意?”洛尘转身背对着青染,任由昏暗隐去脸上神情。
“我去!”青染的回答,同样毫不犹豫。
身子一颤,洛尘再也克制不住,回身抓住青染双肩,淡雅飘逸的容颜变得有些疯狂:“你疯了吗?你就不想一想,堂堂魏国太子为何要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妃?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你想过没有?”
“不管隐藏着什么阴谋,我都要去。”肩膀剧痛传来,青染不去理会,仰头直视着洛尘,冷声道。
“天象已变,即使你入宫也不一定能找到林涯。即使这样,你也要去?”洛尘手上更加用力,透过薄薄的衣衫在青染肩头留下紫色的淤痕。
“是。”依旧是简短而坚定的回答,青染一字一句说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便要去一试。”既然已无可恋,那便不如赌这一次。无论如何,她不能让林涯一个人。毕竟……他已病入膏肓!
“你……”力道顿时卸去,洛尘颓然收回手,脸色竟有几分苍白,“那好,我这就去安排。”
说完,转身向门外走去,脚步虚浮,竟是有些支撑不住。
“洛尘……”青染忽然开口唤住他离去的脚步,“谢谢。”
背对着青染摆了摆手,洛尘没有回头,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来?让本王好等。”后院内,洛尘的房间里,一个男人高傲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洛尘进来,不满地问道。
“这种事,总要她同意了才好。”优雅地坐下,洛尘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失态。
“不过一个歌姬,有什么好傲气的?若不是你坚持和本王推荐,本王还不稀罕呢。”这魏国女子千百万,只要他一句话,莫说是太子妃,就是做个侍妾也是多得趋之若鹜。若不是为了荷香,他才不屑于和这些女人浪费时间。
“既然如此,那就请太子不必委屈自己,随心意去挑选吧。”洛尘脸色阴沉,说完竟然起身准备拂袖而去,对眼前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魏国太子没有半点儿敬畏。
“你!”太子魏际岚闻言气结。受惯了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他,却被洛尘如此抢白,当下面露愠色,便要发作。
手扬起,正欲发威给这个倨傲的洛尘一点儿颜色,眼前却忽然闪过荷香那满身是血的样子,当下收敛火气,将恼怒生生咽下,冷声道:“行了,本王没时间和你废话。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午后,本王派人来接她。”
说完,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洛尘这个家伙,算准了他不能发火才如此胆大包天。诚然,要找一个无欲无求、不贪权不爱财的青楼女子难如登天,这也是他为什么纡尊降贵专程来此的原因。除此之外,他也确实不敢得罪洛尘。这个耳目通天的男人,为他提供了不少情报,也因此他才可以有恃无恐地与皇后对峙。
所以,现在还不是和这个男人撕破脸的时候。
“恭送太子殿下。”洛尘冷声道。虽然说得客气,语气中却无半点儿恭谨。
翌日。
正午之时,太子派来迎接青染的车轿停在了幽雅阁楼下。
清心阁里,青染未着铅华,柔滑黑发用青色缎带编成一束,松松垂在身侧,末梢随意挽了个松松的结,任由发丝随着缎带轻舞,漫不经心中又添得万种风情。
五官精致,眉目如画,眼似秋泓,唇若点樱。没了浓妆艳抹的遮掩,青染的清丽脱俗完全显露出来。虽然比不上其他女子的娇艳妩媚,但那清冷淡然的气质足以让那些胭脂水粉自惭形秽。
一袭式样简单的白色襦裙,零星绣着几朵寒梅,除此之外,再无装饰。腰间一根银色素带,在纤细的腰身上缠绕几圈,最后系在腰侧打出一个如意结,两根柔软顺垂的带子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姣如花蕊。
这样的青染,就连一旁的丫鬟也忍不住为之倾倒:“嫣然姑娘,你真是比咱们后院池塘里的芙蓉花还好看呢,难怪太子铁了心地要娶你。”
没有理会丫鬟的奉承,青染平静站起,走出门去,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车轮转动,载着青染离了幽雅阁,也离开了那树影中神色复杂的眼眸的注视。
这个寻常的午后,命运拉开了它的序幕。青染开始经历她生命中又一个转折,而从来不曾醉过的洛尘,也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
荣福宫,魏国皇后所居之处,奢侈富丽且不必提,单是那肃穆压抑的气氛已经令人不寒而栗。
荣福宫服侍的侍女尽数被遣到殿外,黑压压站成一排,瑟瑟而立,屏气凝神,唯恐惹祸上身。
宫内,偌大的厅中只有三个人影,遥遥相对,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岚儿,你这是什么意思?”魏国皇后娴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一边站着的青染嘶声吼道,“你竟然找来这样一个下贱的女子当太子妃?你是想活活气死母后吗?你想让天下人都看我魏国的笑话吗?”
“母后亲口答应,只要儿臣同意迎娶太子妃,便会将荷香还给儿臣。现在儿臣已经将太子妃人选备好,还请母后依言放还荷香。”魏际岚站在娴荣面前,眼眶中满是血丝,咄咄道。
而青染则面无表情地远远站着,视线冷冷扫过对峙的母子二人,事不关己,仿如看戏一般。
在皇宫门口下车之后,她便被直接带到了荣福宫。而她进来之时,这二人便已经是这样一副针锋相对的样子。
虽然早就猜到进皇宫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是这样的见面方式还是令青染颇为意外。而在她进来之后,对峙中的两人视线便齐齐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迎着二人视线,青染毫不怯懦,倨傲地微扬起头,清冷的眸子随意扫过眼前这对母子。
只见魏际岚身着朝服,腰束玉带,身形瘦削,面白唇红。虽然算不上俊美绝俗,却也颇具风流之气。娴荣凤袍金冠,雍容华贵,虽然有些发福,但是从五官轮廓不难看出,年轻时应是风华绝代。
“岚儿,你不要胡闹!”见青染进来,娴荣火气更加高涨,本欲雷霆大怒,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深吸一口气,将满腔火气强行压制,娴荣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一些:“母后不是不近人情,只要你答应娶妃,无论是公主贵族还是贫家女子,只要身世清白,随你喜欢就好,母后肯定不加拦阻。可是你偏偏找来这样一个下贱女人,置皇族尊严于不顾,这让母后如何依约将荷香还你?”
“母后的意思是,若是儿臣依了母后心愿,母后便将荷香还给儿臣?”魏际岚似乎被说服,期待地盯着娴荣。
“那是自然。”娴荣答得干脆,继续对这个不近女色只爱龙阳的儿子苦口婆心,“只要你娶妻生子,母后便将荷香放还于你。”
“放还?”魏际岚脸上的期待突然消失不见,冷笑出声,“母后的手段儿臣哪会不知?若是儿臣真的有了子嗣,那孩子降生之日,便是荷香惨死之时!”魏国皇上软弱没有主意,家国之事尽皆依仗皇后娴荣,而她的心狠手辣,魏际岚再清楚不过,怎么会被这三言两语欺哄过去?
“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被说中了心事,娴荣终于勃然大怒,“你身为魏国储君,不延续皇族香火已是大错,又偏偏宠爱那个狼子野心的娈童荷香!江山何置?忠孝何置?”
“没有荷香,江山何用?”魏际岚冷声道,伸手将青染拉到身边,看着娴荣一字一句,“三日后,若是我见不到荷香,那母后就准备迎接天下人的耻笑吧!”说完也不跪安,转身拽着青染便走。
青染被魏际岚拉扯着向外而去,即使没有回头,她也可以感觉到娴荣投在她后背上那利剑般的眼神。
今后,只怕是要步步惊心……
回到太子府,已是晚膳时间。魏际岚丢下青染一人,自己去了饭厅用膳。青染也不理会,自顾自随着管家来到了为她安排的僻静卧房。这里,是离魏际岚卧房最远的地方。
“太子殿下交代,没有他的允许,你不能离开这里半步。”管家将青染送进房里,补充道:“稍后会有人送晚饭过来,你就在这里吃吧。若有事,遣人来找我便是,不要去麻烦太子殿下。”
虽然这个女子是自家主子钦点的太子妃,但是这太子府上上下下哪个不知主子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对这个青楼来的女人有多恭敬。若不是青染如月般清雅冷傲的气质令人无法忽视,恐怕管家根本不屑于和她多说一句话。
冷冷地没有理会管家,青染自顾自走到软榻前,懒懒地倚了上去,闭目假寐。
不一会儿,果然有几个侍女端着托盘敲门进来。四菜一汤,颇为精致。
将饭菜放下,侍女们不待吩咐便相继退出,鄙夷之情毫不掩饰。青染也不与她们计较,反倒落得清净。
吃过晚饭收拾妥当,已是夜幕深垂。
夜空中不知何时堆起了厚厚的乌云,重重叠叠,空气中带着令人压抑的潮热。
和衣躺在床上,青染了无睡意。白天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闪过,真相已现。
原来,这就是太子执意迎娶她这个青楼女子的原因。在这场荒谬混乱的战局中,自己便是太子手中那一枚克敌制胜的棋子。
想必今夜,心有不甘的皇后定会有所举动。
天空的云越发厚了,先是滴滴点点的雨珠落下,随即便是细密的雨丝,最终变成瓢泼大雨。
起身推开绿罗窗,看着天地间连成一片的雨帘,青染有些恍惚。
那一个雨夜,母亲惨死,她险被强暴;还是一个雨夜,她在新婚之时穿越。此刻又是雨夜,又会发生些什么?
突然,远处寒光一闪,几把匕首穿过雨幕,向着青染激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