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邪呆呆地站在阴影之中,狭长的桃花眼中波澜变幻,犹豫,怀疑,愤怒,最后骤然变得无比清明。唇边缓缓弯成绝美的弧度,笑得自信而坚定:“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说完利落转身,再无方才那般浮躁迷乱,脚步轻捷,几个纵跃便已经隐入楼阁之中。
视线随着燕邪一并落在那一处寂静的院落,洛尘长叹一声,转头而去。虽然在劝说燕邪的时候他睿智沉稳,但是他的心中又何尝不是乱作一团?对于这个清冷坚强的女子,他不知道心中到底是什么感觉。不应是男女之情,却又超乎了一般的关心,甚至为了她一再挑衅燕邪的底线。如果不是对她有特别的感觉,那就是他疯了。
“或许……我真的是疯了吧……”轻轻低喃一声,洛尘也转身向院外走去。今夜,看来注定无眠。
青染拥着锦被,睡在宽大的床榻上,似睡非睡。本以为没了燕邪在旁边,她会睡得安稳,谁知道这段时间竟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怀抱,乍一离开,反而觉得空空荡荡,极为不适。
迷糊中紧紧拉过锦被,将身子蜷缩在其中,纵然如此,青染依然觉得后背阵阵发寒。冬夜寒冷的气息伺机从每一个缝隙中钻入,附着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引起一阵战栗。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何时起,竟然开始贪恋他的温暖。
不会的!青染蓦地清醒过来,脸上顿时绯红,随即摇头否决。她怎么会依赖这样一个冷酷阴险心机沉沉的男人?不会,绝对不会。只是今夜太冷,冷得让她有了幻觉而已。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随后轻轻合拢。紧接着榻边凹下,一个熟悉的气息从青染身后传来。
身子顿时僵硬起来,青染此刻只是庆幸自己是背对着他,否则,以他的锐利,一定会发现她的异常。紧紧闭上眼睛,尽量让呼吸平稳均匀,心中却是忐忑不已,本以为今夜他不会回来,哪知只是这么片刻工夫,他便去而复返。
想起方才离去时他那阴鸷变幻的神情,青染暗自提高了警觉。以燕邪的性子来看,他很有可能在下一秒就抓起她的头发,或者捏起她的下颚,接着便是审问或是斥责。
这么久以来,她早已习惯了他的森冷阴鸷,只是不知道今夜他的怒火又会来自何处?
思忖间,身后的燕邪果然有了动作,坚实有力的右臂缓缓搭上青染的纤腰,将她轻轻拉到怀里。熟悉的温暖瞬时驱散了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却也将青染的心悬得更高。
“青染。”燕邪轻声呢喃道,“睡了吗?”
怀中的人儿动也未动,像是熟睡了一般。看着她的背影,燕邪轻轻地笑了。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是那擂鼓般的心跳已经出卖了她。这个女人,她在装睡。
燕邪微微笑着,没有揭穿她,伸出另一只手从她颈下穿过,将她整个人圈起,收入自己的怀抱。二十余年紧闭的心扉终于敞开,全身心地感受着她发间的清香、柔软的身子,还有那如兰的呼吸。这一刻他终于发现,原来这个女人对于他是如此的重要。只是拥着她,便已经觉得满足。心中那寂寞的空虚被她牢牢占据,寸寸地填满。原来,放下所有阴谋算计,只是单纯地爱上一个人,竟是如此幸福的事。
听到燕邪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青染呼吸一滞。不同于往日里演戏时刻意装出的亲昵,这一声呼唤带着无限的深情,眷恋而执着。她的心思乱了,头脑中瞬时一片空白。今夜的他,到底是怎么了?
见青染不语,燕邪柔柔地笑了。他知道先前的种种举动吓到了她,让她对他戒心重重。这种情况下,即使他说爱她,恐怕也会被误解为是另一个阴谋计划吧?没关系,他不急。他会慢慢改变她的看法,让她重新了解他,进而爱上他。过去的一切,就让它随风而逝吧。
窗棂上月光透过,往日里邪美阴冷的容颜此刻深情眷恋,竟是判若两人。那桃花眼中的点点星芒,深邃璀璨,带着摄人心魄的魅惑,痴痴地锁在青染的身上。
背对着燕邪,青染对他的视线一无所觉。心中只是惴惴不安,盘算着燕邪如此异状,究竟有何用意。身后燕邪的体温温暖而包容,使得已经辗转许久的青染渐渐迷失其中。倦意袭来,昏昏然陷入梦境,直至天明。
天边微明的时候,青染便醒了过来。虽然依旧睡意朦胧,但是敏感畏寒的体质却让她无法继续睡去。身侧空空如也,燕邪已经不见踪影。
伸手揉揉酸涩的眼,青染打着哈欠坐了起来。怪不得今天醒来得这么早,原来是那个暖炉不见了。平日里有他在身边,不但睡得暖和舒适,就连噩梦也不曾做一个。算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从梦中哭醒了。
那段黑暗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很久。至于燕邪,也不似初见时那般难以捉摸,除了他偶尔会忽然阴晴不定,其余大多数时候对她还算不错。作为一个棋子,能有这样的待遇,也算可以了。
若是只她一人,倒不妨先这样以静制动,看看将来发展。可是还有林涯,他留在燕邪手中,实在太过危险。虽然现在好吃好喝地待他,可是说不定哪一日燕邪一个不高兴他便会人头落地。
所以,她必须赌,赌一线生机从这个狼一般的男人手中逃脱,越快越好。
门外等候的侍女听到动静,知道青染已经起身,急忙端来热水服侍她洗漱。
洁面净口之后,顿时舒爽了起来,先前的困倦顿时消失。青染披上外衫来到庭院,美眸四顾,依然不见燕邪的影子。
他去哪里了?
“青染,好久不见。”一个淡然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青染回头看去,只见洛尘银袍玉带,缓步而来。潇洒飘然依旧,只是眼角眉梢似乎有几分惆怅。
“公子。”青染怔了怔,想不到他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一时间有些讶然,但是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在幽雅阁时,你不是唤过我洛尘吗?若是你不恨我,不妨继续这样称呼吧。”洛尘笑着,笑容有些苍白与无奈。
“……”听他这样说,青染忽然想起了她离开幽雅阁那一日,洛尘忽然的暴怒。依然可以忆起他钳制她双肩留下的疼痛,依然可以忆起他对她的厉声斥责:“为什么你总是要为别人而活?先是韩紫衣、韩霁遥,接下来又是什么林涯!难道你就不能自私一点儿,只考虑一下自己吗?”“你疯了吗?你就不想一想,堂堂魏国太子为何要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妃?这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你想过没有?”
无论任何时候都风度翩翩沉稳淡然的洛尘,只有那一次,在她面前变得暴怒癫狂。而今,物是人非,她已经找到林涯,也知道为何魏际岚会执意娶她为妃。本该是尘埃落定,可是她却又陷入了另一个局。
“洛尘。”青染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唤道。这个温雅脱俗的男子,在她陷入困境时伸了援手,又帮助她找到林涯。于情于理,她都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因为这一声呼唤,洛尘淡然的眼中闪过异样的神采,虽是转瞬即逝,却照亮了那眉宇间的阴霾。
“我从未恨过你。”青染轻声道,“相反,我很感激你。”恨他?怎么会?所有的路都是她自己选择的,他帮了她这么多,她又哪来记恨之理。
“我这样做,并非是为了帮你。”洛尘看着青染,轻叹道。许久未见,她依然是那样清丽雅致,一如他对月独酌时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样子。
“可是你终究是帮了我。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在心。”水润的眸子清澈纯净,青染迎着洛尘的视线,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看着青染的眸,洛尘心中忽然烦闷又起。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冲到她的面前,大声反驳:“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和铭记,只要你将我放在心里就好!”
“燕邪去了皇宫,估计一时半刻回不来了。”虽然情感起了波澜,但是理智依然占据了上风。洛尘克制住冲动的情绪,生硬地转变了话题。他不想再和她讨论恩情的问题,这样下去,会令他心如刀绞。
皇宫?青染又是一怔。自从到他身边,便从未见他上过早朝,想必还是因为“不祥之人”四个字,使得燕留远心有芥蒂,不允许他上朝参政。可是今日,他怎么会忽然入宫?
“燕邪进宫,是想请皇上早些选定良辰吉日,正式迎你为妃。”看出青染的疑惑,洛尘沉声解释。话出口,胸中又是一阵剧痛。
“迎我为妃吗?”对于此言,青染倒是无动于衷。她本就被燕留远赐给了燕邪为妃,成亲只是早晚而已。只是按她猜想,燕邪会借故拖延日期,以便让她有机会实现计划,接近燕肃。怎料燕邪竟会忽然入宫请求早日成婚,这样一来,即使燕肃再好色,也不大可能会对她起觊觎之心吧?毕竟一个未婚的女子和一个兄弟的王妃,距离天差地别。这个美人计,岂不是还未实行便已夭折?不过,以燕邪的头脑,想必是有了更好的主意,才会如此安排。她只要乖乖配合,松懈他的警惕心,然后伺机带走林涯就好。
“青染……”洛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燕邪是一个极为优秀的男人,希望你对他不要成见太深。”
“嗯。”回答得心不在焉,青染对洛尘的话并未在意。是否有成见又有什么关系?他与她,本就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吗?
看着青染的样子,洛尘正想再说什么,却听一个声音冷冷响起:“两位还真是相谈甚欢啊。”话音未落,身着朝服的燕邪已经出现在院内。
“故人相见,多说几句而已。”洛尘淡淡道,“想必你现在有话要和她说,我就不打搅了。”随后转向青染:“方才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多加斟酌。”
“嗯。”依然是淡淡的回答,青染知道洛尘是为她着想,对他的关心也很感激。可是内敛的性格使得她无法表示出太多的情绪,只是在眼神中流露出对他的谢意。
燕邪显然是误会了这种感谢之情,耐着性子等洛尘走远,立刻一把抓起青染的手,拖着她回到卧房。
“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你就和别的男人聊得火热?”阴恻恻瞪着青染,燕邪话语中含着淡淡的酸意。他离了皇宫便急急赶了回来,谁知道一进后院便看到她与洛尘二人聊得开心。想到之前幽雅阁时这二人便已相熟,洛尘更是破例收留她只卖艺不卖身。虽然清楚是为了自己这段命中注定的姻缘,但是从洛尘的神情举止可以看出,他对青染,始终抱有着几分好感。而青染对于洛尘,似乎也并不讨厌。和洛尘在一起,全无与他相处时的戒备和防范,就连视线都与平日不同,平和之中暖意融融。
这样的她,在冬日的朝阳照耀下,别有一番美丽的韵味,美丽得令他觉得刺眼!
“我已经请父皇定下日期,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便正式迎你入门!”燕邪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出了房门。他现在必须要冷静一下,冷静快要吞噬了他的忌妒之心。
以前没有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可能会将这种心情归咎于是私人的物品被人觊觎而引起的不悦,但是现在明白了自己对她的心,方知情这一字竟是如此折磨人的东西。只是看着他们闲聊,他便已经心烦气躁,若是真的按照之前的计划让她去色诱燕肃,恐怕燕肃还未上钩,他便已经抓狂崩溃了。
幸好,他被洛尘一语点醒,才没有错上加错。
见燕邪摔门而去,青染暗暗松了口气。她现在压根没有心情与他周旋,耳边只有方才他丢下的那一句:“上元佳节迎你入门!”
今日已经是腊月二十五,离元宵节不过二十天时间。她的计划,也必须开始了。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青染脸上顿时火烧一般。虽然已经算计了良久,但是真要来临,却还是令她心慌意乱。
“林涯,你再坚持几日。二十天后,我一定救你离开!”双拳死死握住,任指甲深深嵌入肉中,让这疼痛给她力量,断掉她临阵逃脱的念头。
接下来的日子,青染变得忙忙碌碌。宫里来了专司礼仪的婆子宫女,一日里除了用膳以外,其余时间都在学习行走坐卧的规矩,以及大婚当日要注意的种种细节。而丈量尺寸试穿嫁衣,便算是难得的休息了。按她们的话,这已经是燕邪特意删减了许多次要的细节,否则这短短几日,根本就不够用。饶是如此,依然折腾得青染精疲力竭,到了晚上,倒头便睡去,连梦都顾不上再做半个。
而燕邪也并不悠闲,每日早出晚归,在青染睡着后方才归来,却又在她醒来之前匆匆离开。若不是睡意蒙眬之时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温暖,几乎以为燕邪已经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两人就这样各忙各的,而婚期也是一日一日越来越近,转眼间已到了大年三十。
按规矩二人入宫吃团圆饭,饭后,燕邪借口尚要回去准备婚事,带着青染先行离去。
他们快马加鞭一路驰骋回了楚王府,青染正要径自回去休息,却被燕邪拉着去了饭厅。今夜的楚王府亦是灯火通明,侍女侍从皆着新衣,忙碌有序。饭厅中,早已备好一桌宴席,虽然比不上宫中那般奢华,却也丰盛至极。
对于燕邪的举动,青染开始有些疑惑,但是在见到桌边的二人以后,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人,丰神俊朗,淡雅飘逸,正是洛尘。另一人长须青衫,面目儒雅,应是燕邪曾经跟她提起过的恩师秦绍白。这二人对于燕邪都如亲人一般,所以宫里的年夜饭结束后便匆匆赶回,与他们一起相聚。
此情此景,令青染颇为尴尬。他们三人是亲人,她不过一个棋子,何必夹在中间为难。想到这里,青染向着席间二人纳了个福,便欲转身离去。
“你坐这里。”见青染想要离去,燕邪伸手将她按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自己则坐在了洛尘与青染中间。
洛尘视线微黯,随即淡然一笑,招呼道:“邪,青染,等你们很久了呢。”
秦绍白也抚须含笑,看着相携而来的这对神仙璧人。男俊女俏,相当般配,只是中间那微妙的气氛有些诡异,所谓旁观者清,秦绍白一眼便看出了燕邪的心意,却也并不点破。
青染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方才在宫中已经用了晚膳,燕邪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恩爱,不时地给她碗中夹菜,直堆得小山一般冒了尖方才罢手,然后便温柔地劝她全都吃掉。说是“劝”,但是那眼中的神色分明便是,若不全都吃干净,有你好受的。为了不让燕邪恼怒,以至于影响了逃离的计划,她埋头苦吃,终于将这座“小山”消灭干净。
青染平时饭量本就不大,这一顿狼吞虎咽,直直吃到了嗓子眼,方才罢休。现在看着满桌的饭食只觉得反胃至极,哪里还有心情在这里看他们三人把酒言欢?可是看着燕邪的侧脸,她又不敢提出离席的要求,免得这喜怒无常之人一个心情不好,又会节外生枝。无奈之下她只好端着茶盏轻抿,视线则四处游荡,坚决不肯落在饭桌上。
不经意地抬眸,便看到洛尘的脸。他正在和秦绍白闲谈,似乎觉察到青染正在看他,心有灵犀般回过头,那如月般纯净淡然的眸子盈着温柔,向青染微微点头清浅地笑着。
看着洛尘的笑容,青染不由得也弯起唇,回以一个淡淡的笑。从第一次见,她便对这个淡然的男子有几分好感。他给她的感觉,就如天边的月,散发着柔柔的光晕,内敛沉稳,清雅脱俗。纵然清冷如她,也不由得对他崇敬向往。这种向往,无关情爱,只是一种憧憬,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如他这般淡然,不为琐事烦累,真真正正地为自己而活,为性情而活。
笑容未散,青染忽然觉得腿上疼痛传来。转头看去,只见燕邪正“深情”地望着她,眼中柔情款款,映着烛光光华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