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染后颈一凉,汗毛顿时乍起。燕邪的这个眼神她再熟悉不过,这哪里是柔情万种的凝视?分明是怒气爆发的先兆!虽然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招惹了他,青染还是识时务地低下了头,将视线落在面前的茶盏上,安静不语。
看着青染乖巧的样子,燕邪冷哼一声,将放在她腿上的手收了回来。顺手夹了一块荷叶藕花排骨放在她的碗里,拧着眉道:“发什么呆?把这个吃了。”
看着这块足以抵得上她半只手掌大小的排骨,青染顿时哑然。她终于明白燕邪为何如此反常了,应该是冷言冷语的游戏玩腻了,准备换新的方式戏弄她了。虽然很想拎起这块排骨狠狠甩在燕邪脸上,但是想到林涯,青染还是忍了下来。
拿起筷子从排骨上撕下一块肉来,青染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它送到嘴里,粗粗咀嚼两口,便欲咽下。哪知这一口下了肚,立刻引起了早就不堪重负的肠胃的抗议。青染再也忍耐不住,丢下筷子离席而去。
见青染突然离开,燕邪很是担心,想要随后追上去,却被秦绍白眼疾手快伸手拉住:“没事,让她去吧。这年夜饭,还请九殿下陪着我吃完吧。”
“可是……”燕邪欲言又止,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坐下了。
“我已经按照九殿下安排,全都准备好了,不知九殿下这里,计划进展得可否顺利?”秦绍白提箸夹起一只晶莹透明的虾饺,优雅地慢慢吃下,这才放下筷子问道。
“这……”燕邪没有想到秦绍白会突然有此一问,稍加犹豫,低声回道,“我准备更改计划了。”
“哦?更改计划?”秦绍白面色不动,看着燕邪淡淡道,“怎么?是进行得不顺利?”
“不是。”这一次,燕邪回答得却是斩钉截铁,“我不想再利用她了,我想娶她做我的妃子。”
“九殿下这话说得可真是轻巧!”秦绍白勃然大怒,掷下筷子站起身来,看着燕邪低声怒道,“当时提出这个计划的是你,现在一切顺利,马上就要达到目的,你又出尔反尔,轻易放弃!你难道忘了为了这一步费了多少心思?难道你不想为你的母亲报仇了吗?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免得后悔终生!”
“母亲的仇我自然会报,但是,若是我继续将她推向另一个男人怀里,才会后悔终生!”燕邪也站了起来,看着秦绍白坚定道,“若是没有觉察,可能我还会继续下去。但是既然我已觉察心意,就绝不会放弃她!”
烛光下,秦绍白的脸色忽明忽暗,难以捉摸。燕邪定定地站着,等着他的回答。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他虽然桀骜深沉,但是对于恩师秦绍白却极为重视。若秦绍白坚决不同意这件事,那么纵使他一意孤行娶了青染,也终究会心存遗憾。
灯影中,秦绍白同样看着燕邪。这个他眼看着从稚嫩少年成长到今日的出色男子,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渴望。这样的渴望照亮了那狭长妖冶的眸子,使得本就魅惑的眼愈发光彩熠熠,像是摇落了九霄的星河。这样的光芒,秦绍白很是清楚。当年他看着还未出嫁的韩晴儿,也就是燕邪的母亲的时候,便是这样的眼神。只可惜……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随你去吧。”秦绍白轻叹一声,坐了下来。脸色冷漠,淡淡道:“只是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待她。如此,也不枉你这一番说辞。”
“是,我一定会的。”见秦绍白终于松口,燕邪急忙回答道。
“还有一件事,虽然我不想说,但是还是要告诉你。”秦绍白依旧冷着脸,寒声道。
“先生有话请讲。”燕邪沉声道。虽然平时与秦绍白像是忘年之交一般,但是今晚这样的气氛却令他不由自主地凝重。不知道秦绍白如此郑重,到底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看着燕邪凝重的神情,秦绍白捋着胡须微微点头,忽然露出一个促狭的笑:“我想说的是,疼爱女人的方式,不是只有夹菜一种而已。”
什么?前后反差太大,燕邪顿时愣在当场。待回过神来,就见秦绍白的脸上满是奸计得逞的笑容,就连素来淡然自持,清雅如风的洛尘,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你们!”燕邪窘然之后顿时恼羞成怒。洛尘也就罢了,他不和他一般见识。可是这秦绍白向来沉稳温文,竟然会来这一招。之前还正儿八经的样子,下一秒就语出惊人。把他戏耍得像个白痴,平白地给这年夜饭演了猴戏。
“快去看看青染吧,她现在肯定很难受。”看着燕邪脸色青紫,洛尘适时“好意”地提醒。这句话果然管用,燕邪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燕邪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洛尘眼睛弯起,无声地笑了。收回视线,却看到秦绍白正在看他,便也回以清浅的笑容。
“将她推到他的身边,后悔了吧?”秦绍白也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
“谈不上后悔,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空。”洛尘随手端起酒盏,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起一圈圈涟漪,良久才抬头答道。看着她与燕邪形影相随,他既为孤单的好友终于有了牵挂之人而高兴,却又因为她而牵肠挂肚,想要将她带回身边,远离这世间纷争。
“你和她很像。”秦绍白微眯的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第一眼见她,我便觉得她很像你。不是容貌,而是感觉。一样的清冷从容,一样的镇定内敛。只不过她比你少了几分淡漠,却多了一些牵挂而已。”
“是吗……”洛尘将酒一饮而尽,清澈的眸中多了几许迷茫。向来观天象知万事,却独独此事纠缠了他,乱了平静如潭的心。
“她就像是另一个你,有着你缺少的情感,所以你对她有着不同的心思。牵挂她,照顾她,呵护她,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你们之间的相似。你对她,是兄长的呵护,仅此而已!”秦绍白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如果你被这份情感误导了自己的心,甚至做出伤害燕邪的事情的话,天涯海角,我都不会饶你!”
听着秦绍白掷地有声的话语,洛尘忽地笑开来,清越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不屑:“先生莫非是在威胁我?可惜,我向来不会惧怕威胁之人。我对青染,虽然尚未清楚到底是何感情,但是绝不像先生说的那般,是什么兄长的呵护。而且,我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只要是心之所属,认为对我是重要的东西,便一定会纳入囊中。女人,亦是如此。这一点,我和燕邪是相同的。”
说到这里,洛尘拎起酒壶,自斟一杯,又是一口饮尽,看也不看对面的秦绍白,眼神飘向窗外,落在那满院如霜般的月色上,清越的嗓音忽地微哑:“但是,当面临同样重要的两样东西的时候,若是不能兼得,我便会选择更重要的那一件。而目前看来,燕邪对我来说要重要许多,所以先生放心,我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不是因为你的威胁,而是因为我的选择。”
为了那个为了救他性命孤身猎捕苍狼的稚气少年,为了那桂树下简简单单一段对话:“万事冥冥自有定数,若我说当初接近你正是因为家父算出你是我族贵人,你是否……会对我失望?”“不会,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过去是,现在……亦然。”他愿意暗示自己,将自己对青染的感情当做兄妹之情,就这样看着燕邪幸福,他便别无他想。
只要燕邪不去伤害青染,那么他心甘情愿就这样放手,远远离开。
“燕邪有你这样的朋友,幸甚。”秦绍白举杯叹道,“他的眼光果然很好。”
“有你这样的先生,才是他的幸运。”洛尘同样举杯回敬,语气中多了几许释然,“若是不嫌洛尘粗鄙,今夜不妨共饮同醉,如何?”
“好啊,一醉方休。”秦绍白点头笑道,与洛尘遥遥相敬……
夜色正好。
“呕——”扶着回廊,青染翻江倒海地将胃里东西倾泻一空,这才无力地靠坐在栏杆上,只觉得头晕眼花。眼泪涌出,眼眶酸涩不已。胃里依然在一下一下地抽搐,五脏六腑好像都搅在了一起,隐隐作痛。胸口未愈的伤也凑起了热闹,越发憋闷得厉害,喘息之间极是费力,无奈只得缩起身子,慢慢调息休息。
远远地,燕邪便看到了伏在栏杆上,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青染。银色的月光下,她的身影明暗参半,更加显得纤细娇弱,楚楚可怜。
心中一紧,急忙快步上前,长臂轻舒,便将那蜷缩的人儿纳入了怀中。
青染正闭着眼强自压抑,忽觉身子一轻,人已腾空而起。不必看,她也知道来者是谁。这熟悉的味道和温暖的感觉,夜夜相伴,萦绕在鼻端,纠缠在梦里。
习惯果然是可怕的东西,原本是那样抗拒他的接近,可是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竟然渐渐地习惯了他的味道,他的拥抱,还有他时而霸道时而温柔的话语。虽然知道这是他在演戏而已,但是天长日久,她竟开始渐渐有了错觉,仿佛他与她,真的是相爱相知的眷侣一般。
“你怎么了?”低沉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青染心中一颤,不由得张开眼望向声音的来处。深蓝的夜空下,是灿若繁星的眼。那狭长的桃花眼眸,深情款款,盈满了如水的温柔和担忧。那本就绝世风华的面容,因为这深情的眼眸,更添光彩,姿容如仙。
青染呼吸蓦地凝滞,不是因为胸口的伤,而是因为他的注视令她忘记了呼吸。她早就知道他美得妖孽,俊得无双,但是却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她自认不是花痴的女人,却不想此刻也会迷失在他温柔的注视中。不是因为他的外表,而是那倒映着她身影的瞳眸实在太过深邃,太过专注,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能入他眼,能入他心。
青染的心,不知为何忽然跳得失措,竟然不敢再与他对视。垂下睫毛掩住视线,余光中却瞥到了角落中巡夜的侍卫。原来如此,青染心中忽地有些怅然,随即弯起唇挤出几分浅笑:“染儿没事,只是方才吃得有些不舒服。现在吐了,也就好了。”
她早就知道这楚王府中眼线处处,燕邪与她的一举一动尽在有心人的掌控之下。这个“有心人”可能会是燕肃、燕黄,也可能是燕留远,或者是其他人。现在燕邪摆出这副样子,莫不是又发现了躲在暗处偷窥之人?
想到自己竟然会因此而心如鹿撞,青染不由得暗恼,却也更坚定了之前的决心。必须按照计划尽快离开他的身边,否则,再待下去,说不定她那因为韩霁遥的背叛而伤痕累累的心会再次脱离掌控,迷失在他伪装出的痴情眼眸中。若真是如此,结果将会更加凄惨。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真的爱上这个妖孽的男子,会是怎样凄惨的光景。
银色的月光薄雾似的,覆在青染的脸上,掩住她慌乱的心思,也将那苍白的脸色衬得更加憔悴。看着无力地依偎在自己胸前的青染,燕邪懊恼不已。今夜的酒宴上,青染依旧是鹤立鸡群,清冷幽静的气质在一干浓妆艳抹的女人中间,像是雨后初荷,轻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可是他却觉得,青染和别的女人相比,实在太过瘦弱。那盈盈细腰揽在他的臂间,不足一握。所以他拼命为她添菜,不为别的,只是想让她多吃一点儿,好让那白皙的面色红润一些,让那瘦弱的身子丰盈一点儿。
平心而论,青染的身材虽然不够圆润,却也玲珑有致,颇为符合时下官宦人家喜欢的那种韵味。而燕邪在明白自己心意之前,也并不觉得青染瘦弱,但是一旦将她摆在心上,立刻发觉她实在是处处有问题:弱不禁风,纤细瘦弱,即使在他身边,却依然缺少实在感,总觉得一不留神,她便会消失不见。
这样不安全的感觉使得向来凡事皆在掌握之中的燕邪极是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排解这令他心烦的感觉。向来高傲自负,从未在女人身上下过功夫的他,除了一下接一下为青染夹菜之外,实在想不到别的方式来表示自己的心意。那些为了演戏而做出来的花招,此刻忘得干干净净。妖孽邪魅的九殿下,面对忽然到来的爱情,手足无措,木讷而且笨拙,全然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看着青染惨白的脸色,燕邪只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笨蛋,除了懊恼便是自责,想要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恼火,想要宣泄却又无从排解。
看着燕邪脸色阴晴不定,青染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当是他又想起什么阴谋诡计,当下垂了头不再言语,任由燕邪自己在那里脸色变幻。
此刻已近子时,或远或近的鞭炮声渐渐密集。天公作美,竟然开始飘下淡淡飞雪,为这除旧迎新的大年夜增添了别样的韵味。
可惜,这美景并没有带给燕邪半点儿欣赏的欲望。燕邪皱着眉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伸手抚上青染脸颊。指尖摸到的,是意料之中的冰冷,不时还有雪花飘落其上,氤氲化开,变成小小的冰粒凝结在那纤长的睫毛上,随着她口中呵出的气一起轻轻颤动。
风起,带动着飞雪旋出飘摇的弧度,也扬起了青染散落的青丝,燕邪见状,顾不得其他,将她埋在怀中,加快脚步,向着卧房匆匆而去。
他早就发现,这个女人极其畏寒,熟睡之后总是会无意识地钻进他的怀里。起初几个晚上,他也曾因为这样的接触而心猿意马,但是时间久了,拥着她熟睡的滋味胜过了本能的情欲。看着她在他怀中睁开朦胧的睡眼,也成了每日清晨他最期待的时刻。
脚步匆匆,很快便到了卧房门前。燕邪抬起脚踹开房门,正欲入内,只听“砰”的一声,在南边的天际蹿起绚丽的光芒。
青染也被这响声吸引,抬起头望去,只见原本漆黑的夜空上腾起璀璨的烟火,此起彼伏,照亮了半个南燕国都城。院外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呼,那是守岁的孩子们在雀跃,间或夹杂着大人们开怀的笑声,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这笑声传入青染耳里,使得她几乎痴了,就连燕邪几时将她放下都不知道,只是怔怔地站着,看着那烟花漫天,听着那笑语阵阵。双目空洞,却已渐渐泪湿。
曾几何时,她也曾和母亲一起看烟花贺岁,也曾雀跃着和紫衣一起捂着耳朵提心吊胆地点燃红红的鞭炮。同样寒冷的冬夜,有着韩霁遥温暖的呵护,当他轻轻捧起她的手,为她取暖的时候,心,几乎都醉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夜同样寒冷,却没有了母亲亲手做的朴素却又香气扑鼻的年夜饭,没有了紫衣的欢笑和韩霁遥的体贴,有的,只是她只影一人,和这满院的飞雪。
站在青染身侧,燕邪将她寂寥惆怅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不由一痛,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进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拥着她,给她坚实的依靠,让二人身影相融,让她不再孤单。
伤感中的青染感觉到了背后传来的温暖,缓缓扬起头,看向正凝视她的燕邪。夜色中,他的眸子映着烟花的色彩,缠绵深情,让她的心失去了控制,一路滑落进那桃花眼眸的最深处。
第一次,青染没有了想要挣脱这个怀抱的念头,甚至主动靠近,依偎在燕邪坚实的胸口,聆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
不知道是因为这美丽的景色引起的错觉,还是寒夜中凄凉孤单的她贪恋了这怀抱的温暖,亦或是倔强的心终于醒悟过来,青染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心机深深,利用她的男人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他偶然间流露的温柔呵护,让她沉迷。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她对韩霁遥的感情,却又更深一步,多了许多难以掌控的情绪。想要靠近,却又忍不住地退缩。
青染犹豫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角余光却瞥到了那囚禁林涯的二层小楼。夜色寂寥,映衬得那孤单的建筑越加冷清萧索,就连烟火那璀璨的光芒都无法照亮一丝一毫。窗口,孤灯摇摇,人影绰绰,说不尽的凄凉寂寞。
心中颤抖,青染再不犹豫,非但没有离开燕邪的怀抱,反而缓缓转过身子,张开双臂小心地圈上他的腰身。
虽然同床共枕多日,但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与他相拥,还是第一次。青染闭着眼,将头贴在燕邪的胸口,倾听着他紊乱的呼吸,还有那渐渐快速的心跳。
他的怀抱,是熟悉的安全感。尤其此刻,比以往更甚,让她痴迷,留恋,不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