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南漳,我要和苏丽回家。再也不在这儿待了。”
南漳愣了一下,盯着我,问:“那我呢?”
她无辜的样子,好像早把自己融入到了我和苏丽生活中间,不分彼此。我的话是对她可耻的背叛。
“你也走吧,南漳,这地方不是人待的。”苏丽说,“生产队里的人对你有敌意,怕是你一出现他们就有可能报告公社,把你逮起来,遣送回原籍。如果我们走了,你的处境一定会更难。”
“可,我能去哪儿?”南漳小声地说了一句,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我犹豫一下,然后说:“那你先跟我们回南阳,等想明白了,你再说自己下一步的去向。”
南漳抬头瞅着苏丽,期待她的回答。苏丽看看我,见我态度坚决的样子,也就附和地点点头。她也想让南漳跟我们走。
“那好吧,我跟你们去南阳。”南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想看仔细时,却已经不见了。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也许南漳早已经计划好了,就等着我们的邀请,好顺理成章地跟我们走。我觉得自己掉进她早就设好的圈套里面,心情显得有些沮丧。我不喜欢精明的女人,尤其还爱算计人,就更不喜欢了。
南漳古怪精灵的头脑里整天怎么想的,我根本不清楚。而我在她面前像一张白纸似的透明,由着她随意涂画。我简直对南漳一无所知,她的背后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她还能给我带来什么匪夷所思的惊讶与震撼,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也许在转眼之间,她就又可能把我的人生观给再次彻底颠覆。
她的存在,她的思维,她的言语与行为,已经超越了我作为一个正常人可能接受的范围。南漳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十几年建立起来的系统的科学的人生观,以及崇高的信仰和无可挑剔的道德责任感,让我陷入到从未有过的迷茫无助中,找不到一个有章可循的解脱的出口。
如果我离开古墓冲,一切都能回到正轨。无聊而阴森的宅院式坟墓,神秘而恐怖的冢头,来无影去无踪的可怕的水下怪物,近乎荒诞不经的井下经历……我都会把它们毫不犹豫地抛在脑后,跺在脚下面。
苏丽、我和南漳初步商量的计划是,由我们去跟队长长生请假,明天早上在进入古墓冲与古驿道交叉口的小桥边与南漳会合,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南漳的行李基本上不用收拾,一个绿色的背包和一个军用书包。我和苏丽的就有些麻烦,苏丽想把她的所有东西全带走,再也不回来。这样怕是不行,我们还要留些家当在这里,表示我们没有逃走不再回来的意思。我已经想好了,回到南阳之后,走后门托关系,调到南阳的城郊去插队。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离开古墓冲。
如果我们盲目地一去不再回来,被人知晓或者告发,有可能背上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这是我们所不能承受之重。一切要做得合情合理,不动声色。
商定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之后,我和苏丽回生产队,找长生请假。经过生产队东北面那处孤零零的草房时,无意间我看到那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一动不动地立在院落里,死死地盯着我们。苏丽有些怕,闪身躲到我后面。
走过他的院门时,我听到中年男人嘴里低低地嘟囔着听不懂的话,好像冲我们说话。我诧异了一下,回头看着他。中年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血红的颜色,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滴下血来。他依然冲着我在嘟囔,声音大了许多,而且眼神显得焦灼起来。
可惜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他的发音很像社戏里演员的哼唱,而这种古老的失传的语言,没有人会懂得。中年男人见我没有理他,只是低着头匆匆离去,显然被激怒了,他突然举起被牢牢拴住的双手,冲我剧烈地晃动,语气愈发加重。苏丽让他的样子吓得“哇”一声尖叫,拔腿而逃。我只好在后面紧紧追着。
中年怪人的眼神,让我觉得他像有话要跟我们说。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他不像疯子,可为什么要被人拴在这里呢?曾经是队长长生的音乐老师,教授长生埙的演奏技法,长生就忍心这样把有恩于他的人拴在这里,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
我们回到大队部的时候,意外发现队长长生与会计李明没有去上工。他们两个人竟然大剌剌地坐在大队部的小型会议室里,像在开着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会议。我预感他们这是在做样子,真正的目的是在等我和苏丽回来。
既然他们是有备而来,那么我和苏丽索性没必要把想好的漫长的开场白说出来,直接奔主题才是最好的主意。我刚刚把想回家看看的话说出来,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阐述原因,长生就已经脱口而出:“好。”
他答应速度之快实在出乎我和苏丽的意料,感觉好像他们两个整个下午都一直坐在这里,等着我开口说这句话。我和苏丽心虚地低着头对望一下,不明白长生为什么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利落到我们心里不踏实,感觉背后有着什么内幕。
“苏丽,你呢?”长生笑眯眯地问。突然之间他占据了绝对主动,完全窥探到我们的心思似的。李明在一旁不紧不慢翻着一本严重过期的《解放军画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出来他实际上在仔细倾听着我们之间的对话。
苏丽被长生问得一时之间僵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过了片刻,她才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要回家的原因:“是这样的,长生哥,我们……我们……家……”
“你妈病了是不是?”长生和蔼地问。
苏丽想也没想,下意识地应一声:“是。”突然又发觉自己掉进了长生的圈套,急忙捂住自己的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此时的长生在我眼里显得很陌生,一个简单快乐的男人突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我有点怕他犀利的眼神。长生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们请假的理由是不是充分,显然他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做出决定。他冲李明点点头,手一挥,很干脆地说:“给他们开证明。”
李明放下《解放军画报》,摊开面前早就放好的稿纸,龙飞凤舞地写了三张,并且拉开抽屉,拿出印章,郑重其事地把每张证明上都盖上古墓冲生产大队的公章,之后,分别交给我和苏丽各一张,另一张放在桌上没动。
我的证明上写的是,因我身体原因不太适合这里的劳动,建议回家休养,到完全康复之后再回来。这是一个没有期限的假条,也就是说,如果我愿意,拿着这张假条在南阳的家里想待多久待多久,而不必担心有看不顺眼的人来麻烦。
看着苏丽惊讶的样子,我想,她的证明估计和我的差不多。
事情太顺利,长生的善举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我和苏丽惊喜莫名地拿着证明,幸福地傻掉了。
“那么,南漳呢?”长生盯着我和苏丽,“她一定也要走。”
古墓冲的生产队长把桌子上的最后一张稿纸拿起来,递给我说:“这是给她开据的介绍信,她到哪都代表着古墓冲生产大队的人,让她注意一下口音,少说话,不要随便乱发表意见。还有,告诉她再也不要回这里来。”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我、苏丽和南漳自以为是地认为所有行动都在隐秘的状态下进行,也许根本就不是这样,我们的所有行动,完全都在生产队的严密监控下。我们是三个完全透明的人,在他们面前全没有秘密可言。想到这儿,我脸不由一热,红得厉害,连苏丽也能看出我的羞愧。
最后,长生问:“你们还有事吗?”
我和苏丽茫然地摇摇头。
“那么,你们回去准备一下,今天走的话,有点儿晚了,明天一早走吧,离开古墓冲。”
我和苏丽机械地点点头,走出房门。在我伸手掩门的一瞬间,发现长生直板着身子坐在那条长木凳上,呆呆地望着我和苏丽的离去,眼光里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与悲伤。
我心里一动,想再看清楚一些,门却在背后无声地关上了。
门内景象的最后记忆就像画一样贴在我脑海里,在以后的岁月里一再地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