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丽无比沮丧地坐在后院里,望着西边的落日。长生和李明抢先用戏剧性的一幕不动声色地嘲笑了我、苏丽和南漳自以为是的聪明伎俩。预示着我们所有的行动尽在他们的眼皮与掌控之下。
落日的余晖像把巨大的漆刷,把整个古墓冲的天空一把一把地涂成金黄色。而后,越来越重,慢慢地成了淡黑,墨黑色。
最后,夜晚来了。
长生家的老大来大队部叫我们去吃饭。在饭桌上我们没有见到长生,长生嫂子解释说他有事情去了李明家。我和苏丽松口气,他不在避免了彼此间的尴尬。其间我们和长生嫂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小心地避开明天要离开的话题。
吃过饭,我和苏丽一声不吭地帮着长生嫂子糊了一会儿种棉花籽用的纸盒。走的时候,苏丽说了句:“嫂子,明天早上我们就不来吃早饭,直接走了。”
长生嫂子噢一声,起身去了灶屋,从里面拿两个红薯面与白面混杂的馍,小心递给我们。
“不能饿着肚子上路。”长生嫂子小声说。
我心里涌出莫名的感动,在黑暗的夜里点点头。苏丽说:“谢谢嫂子。”
我们走出了好远,长生嫂子突然低低地说了声:“记住,再也不要回来。”
我和苏丽驻足愣在那儿,一时弄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回过头看时,长生嫂子已经隐没在院子里面看不见了。
整个古墓冲陷入一片黑暗,淡淡的雾气里,没有一丝灯光。似乎所有人都睡着了,连这里的树和风。
我和苏丽穿过前后院之间的甬道,看到后院的雾突然间加重了。所有的雾都长了腿似地,往这里挤。我能感受到行走的阻力,脚下像踩着云朵,轻飘飘,有种坚实的柔软。
东南角的水房依然紧闭着,还上着锁。我扒着门缝往里面望,什么也看不到。
大队部是一座坟墓还是一处宅院已经不再重要,我们只需在这里待上一晚上,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和离奇古怪的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生活说再见。
我推开北屋的门,西边半掩着的屋内有种浅蓝色的光晕溢出门缝。它不是油灯的光。我知道她是谁,我想她不会伤害我们。苏丽却显得心有余悸,躲到我背后,抓着我脊梁上的衣裳。
我们进去,看到她安静地蹲在西北角,浑身发着淡蓝色的光。前古墓冲魏庄主的夫人易木忧伤地盯着地面。在土层里面埋着的那张阴沉木的棺材板底下,埋着她的男人魏勉之。
我突然有种伤感,有一天,我和我相爱的人终将老去,到那时候,一定告诉我的儿女,把夫妻两个埋在一起。不然,我们彼此在地下也不会安生。我不知道我所爱的这个女人现在在哪儿,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哪个地方像我一样有着同样的想法,而且,安静而固执地等候着与我必然的邂逅。
人生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意外。我们的生活就是由无数个看似的意外组成,仔细想想,这些意外都有着必然的定数,在某个点上等待着与我们不期而遇。
易木抬头望了望我和躲在我身后的苏丽,眼里透着和蔼的光。她没有说话,把头又低下去。我不敢惊扰了她,轻轻把门关上。门角的那把桃枝无声地倒下来,堵在了门后。
就是一个女鬼,她也有着一个善良的品质。比很多活着的人让我放心得多。
推开东边的门,我还没走进去,感觉到腿边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它的柔软与皮毛的温暖。我看不见它,但我知道它是谁。金色的小狐狸,从我的房间里无声地溜出去。
我的艳梦,除了自身青春期的冲动之外,与它有关。
李东说魏勉之夫妇养过这样一只金色的宠物狐狸,在他们死去之后它就失踪了。应该我们在冢头看到的那只就是,这个有心的知道感恩的家伙,始终不能忘记它的主人,每天晚上都悄无声息地返回来寻找。
我却一直把它看作一个不祥之物。
趁我点亮油灯的时间,苏丽转身把门关紧,拴上,还用木凳把它顶上。这样她才稍微放下心。
苏丽合衣躺到床上,看我坐在顶着门的木凳上,她犹豫了一下,说:“刘红旗,你也上来。我们将就一晚上,反正明天要走。”
我心里挣扎几下,知道彼此间不会发生什么,终于听了她的话,爬上床去,在她脚头侧着身子脸朝外躺在边上。苏丽欠下身,把油灯吹灭。我们谁也没说话,各自胡乱地想着心事。
有一会儿我以为自己要睡着了,却被苏丽的梦话唤醒。我听到苏丽在轻轻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王长佳王长佳……”
我心里泛着疑问,苏丽怎么又梦到了我们的地理老师,她害得地理王还不够惨吗?紧跟着我听到外边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声,离我们很近,就像在门的外边贴着门板传进来的,我想听仔细时,院外边好像传来若隐若现的哭声,低低的,想仔细辨析时,声音又不见了。跟着,我的耳朵似乎出现幻觉,我听到了院外的那只钟在响,还有,我听到人的说话声,很糟杂,可是一句也听不清楚……
我很想爬起来看个究竟,身体却像被透明的玻璃罩扣在床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我的大脑在提醒我:“这是梦,刘红旗,这是梦,一定是梦……”
……
突然间睁开眼,天已经亮了。苏丽安静地平躺在那儿,脸上挂着甜美的笑,沉沉地睡着。
我推了推她,她才从梦中醒来。那一定是一个美好的梦,我打扰了她,苏丽有些生气地瞪着我。我知道了自己的唐突。
我们是在古墓冲还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清晨离开的。
我和苏丽背着行李推开院门,外边的路上没有一个人,整个生产大队一片死寂。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按往常,在这个时候,队里的人应该已经基本上都起来了,并且开始打水做饭,每家每户的烟囱都该冒着一缕细细的青烟。但此时此刻,什么也没有,生产队像一张静止的画面。
我和苏丽路过一户人家,穿过木栅栏往里望去,屋里的大门敞开着,却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人起居的声响。我故意轻咳一声,里面也没有人的回应。
我和苏丽互相看着对方,心里开始觉得不安起来。走到另一家,院落里空荡荡的,屋门大开,依然是没有人的样子。我加快脚步往长生家走,苏丽在后面追着我。最后,我跑了起来。
长生家的院子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屋门开着,听到他家三个孩子的吵闹声。我和苏丽呆呆地站在院门外,一时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隔着栅栏往院里叫:“长生哥。”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特别刺耳,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的叫声像蛇一样在曲折的小道里穿越,顷刻间充满了整个死寂的生产队。
没有人回应我,四周安静得吓人。一夜之间,整个生产队里的人,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苏丽和我两个人。
苏丽小心踮着脚往院里看。我忍不住推开栅栏,走了进去。
“长生哥。”我又小声喊了一句。屋里面依然没有人应声。
我抬脚进到屋里面,不由得咦了一声。苏丽在后面让我的叫声吓了一跳。
我每走动一步,脚下按下一个清晰的鞋印。屋里面三合土的地面上,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好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进来过。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显然是一间闲置了许久的屋子。里面的所有陈设齐备,可是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房屋的主人似乎在很久以前因为什么突发事情匆匆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苏丽也呆呆地望着屋内布满的灰尘,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
“人呢?不可能,他们去哪儿了?”她喃喃自语。
是啊,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就在这个屋子里面吃了最后一顿饭,现在,长生一家人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望着在灰尘中踩下的清晰脚印,我再一次进入迷幻状态,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于现实还是梦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