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的时候,苏丽问长生埙是一种什么乐器,她实在是想象不到石头还能吹出这么美妙而且神秘的声音。长生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似是而非地说它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乐器。至于问他与楚长林之间的师徒关系,长生突然从饭桌上站起来说,他想起一件事情来,把这个话题岔开。
长生拿出一个土黄色的信封递给我说:“有你的信,我从公社帮你带回来的。早上只顾忙,也给忘了。”
信是在方城插队的冯建国写的。他的话里充满着莫名的伤感,说怀念在学校上学的日子,简单重复的高强度劳动让他整个人变得失望乃至悲观。信的整体风格,弥漫着一种不健康的消极情绪,与这个社会氛围极不融洽。
冯建国的信让我有点儿紧张,这些内容足以让他被扣上各种各样的帽子,从而成为批斗的对象。当然,他这样的话都敢对我说,这让我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荣誉感。我想我不会出卖冯建国,尤其是说了实话的冯建国。
在我和苏丽回到住处时,我把冯建国的这封信给烧了。灰飞烟灭是最好的保守秘密的办法。
冯建国在信的最后提到,他插队的村庄后面有一个小山,他在小山的一些石壁上无意间发现许多人为开凿的圆形穴状符号,由于时代久远,有些已经破损,但他还是能看出来这些符号的排列是有规律的。他曾经问过生产队里的人,生产队里的人说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人看得懂,只听过老年人说它是天书。
冯建国还说,生产队里人讲,这种天书过去有很多,五几年县里修公路,把这里当成一个石子的供应地,被毁了许多。
“知道吗,他们把我们先祖留下来的遗迹砸了当石子铺路。”有着非凡想象力的冯建国明显带着不满的情绪在发牢骚。
“不过,”信里面他话锋一转,“听生产队里人说,在山的后面,离我们有二十里的地方,至今还有几处石雕立在山脚下的古驿道上。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这条驿道早被废弃了,而且离人居住的地方太远,如果想把它们毁掉,实在是一件成本十分高的事情。有空的话,我一定去看看,也许,我会发现些什么,对吧,红旗。”
我能和冯建国成为哥们儿,就是因为他的博学和无与伦比汪洋恣肆的想象力。这点正是我所欠缺的。
下午我打算和苏丽一起去找南漳。想跟她说我和苏丽商量好了,找借口离开古墓冲。苏丽甚至已经把行李收拾好,只要长生队长批准我们的假,她就能立刻背着自己的全部家当,一溜儿小跑奔回南阳。
我和苏丽从来古墓冲之后,一直没有参加过田间劳动。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认为这种状况是不正常的,但一直没有认真考究过。这里的人还是把我和苏丽当成外来人,有意无意把我们和他们之间高筑着一堵心墙,表面客客气气,却把我们排斥在集体之外,隔离起来,甚至于生产劳动之类的活也是。
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是故意把我们安排住在一处宅院式的坟墓里。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我和苏丽也找不出合理的答案来。而且我们俩个渐渐有着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倾向,开始往崩溃的边缘靠近。
南漳在冢头的小山上等我们。她原以为我们早上就会来找她的。
我跟她说我们看了一场古怪而精彩的社戏。当我把社戏的内容说给她听的时候,她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见多识广的南漳在四川见过变脸,但她仅见过一次变两三张脸的,能一次变五张以上的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她说变脸古已有之,明朝时已有详细的文字记载。南漳最感兴趣的不是变脸的技法,而是变的什么脸。
以她的看法,这不像一场社戏,而是一种从古代传下来的献祭仪式,抑或……
“算了,我宁愿把他们看作是一种对先祖表示敬仰的仪式。”南漳说,“那五张脸的颜色有着深刻的含义,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行,而两条木鱼,实际上代表着阴阳。我知道我说这么多,你们不一定懂,但只需要你们记着就行。”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演出,刘红旗。你知道吗,我之前跟你们说过,冢头里面的野草实际是有规则和精确结构的,它们呈现出的是头尾相交的两条鱼,其实就是一个太极图形。我之所以现在跟你说明是因为,社戏印证了我的推测,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一切,都有着一种神秘的气息。刘红旗,你不要意外,你和苏丽看不出来很正常。”
我和苏丽不解地望着南漳。
“忘了跟你们说,我是一个色觉异常的人。你们看到的是一个很复杂的多彩多姿的世界,在我眼里,这个世界的色彩远没有你们看到的复杂。至于你们眼里和我眼里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区别,我也不清楚,我只能说我能看到的东西你们也看不到,而你们能辨别的事物,我却无法看到。”
“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的这种视觉现象叫返祖。也就是说,我对事物的辨别能力,与我们远古时代的祖先相同。你们拥有一个一步步进化而来的更完美的视觉能力。我却只有着像一只猴子一样的双眼,当然,如果我们的先祖是猴子的话。”南漳自我解嘲。
我对南漳的话半知半解。没想到她能从一出普通的社戏里面,看出这么多潜在的意义。我几乎要膜拜了。
“你们知道吗,埙,是一种很古老的乐器。他们演出的社戏用它来伴奏,说明这出戏在很久远的时候就已经形成。而一对一的传承保证它现在还如诞生那一刻一模一样,没有因为流传而走样变形。这是一种口口相传的历史,像藏族历史中的格萨尔王一样,是由那些传颂者以口头传唱的形式一直延续到今。”
苏丽终于忍不住,插话赞扬说:“南漳,你知道的真多,都是从哪儿学的?”
南漳瞅了我们两人一眼,没有回答苏丽的话,接着说:“戏社里也讲述着一个历史故事,而且这个故事还保持着它诞生时的状态,从来没有走样过。”
“那你说它是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压根就没有看懂。”苏丽好奇地问,“长生嫂子说这是讲一个巫师在拯救人的灵魂。”
“也许她说得对。但我更倾向于它在讲述一段历史。我们所知道的历史里面,一般女子是不学戏的,而这出戏一直是由女子在演出。这说明它出现在很久以前,如果我大胆推测一下,它有可能出现在遥远的原始社会的母系氏族时期,那时候,女人的社会地位很高,而且演出这出戏的人的地位肯定也相当高,相当于氏族里面与神灵通话的巫师。这个习俗固定下来,一直从那时候沿袭至今。”
“我还可以大胆地说,在久远以前的古代,这种戏剧表演肯定很多,但在那个时候它应该不是供人观看的戏,而是一种在祭祀时的表演与敬献,只是后来文明的进化与种族的冲突中让这种祭祀最终遗失在朝代的更迭之中,而在古墓冲,也许,是最后一块世外桃源,所以,这出戏保存至今。”
……
南漳的表情非常生动,她似乎寻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有种难于克制的兴奋之情。南漳来这里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伯伯,我想,还有其他的原因,这是她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南漳心里也不知道藏着多少心思,从来没有人知道。她也不会说出。南漳的心智,大大超过她的年龄。
我不清楚古墓冲里到底存在什么样的秘密,吸引着过去的考查队和现在的南漳,但我对此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现在只想走,离开这里,回我的南阳,回到我的家里,跟我的父母与姊妹们在一起。哪怕过着饿肚子的日子,只要安全、稳定,还有亲情,我就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