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 这个你得问一个心理学家,我自己的心理分析是:一个真的男性他一定喜欢一件极女性的柔媚的东西,我是说天然柔媚的东西,不是那些人工的、奢侈繁腻的可怕玩意儿!(刷琪发)
琪 吓!你轻一点
靖 对不起,(又刷琪发)这样子好不好?我告诉你,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刚洗过的女孩子的头发,表现着一种洁净、一种温柔、一种女性的优美,我对着它会起一种尊敬,又生一种爱,又是审美的,又是近人性的并且在这种时候,我对于自己的性情也就感到一种和谐的快活。
琪 真的么?二哥。
靖 你看(一边刷头发)我忘了做男子的骄傲,把他的身边的情绪对一个傻妹妹说,她还不信!
琪 二哥,我还记得从前你喜欢同人家打辫子,那时候我们都剪了头发,就是梅真有辫子我们都笑你同丫头好,你就好久好久不理梅真。
靖 (略一皱眉)你还记得那些个,我都忘了!(叹口气)我抽根烟好不好?哪,(把刷子递给琪)你自己刷一会儿,我休息一下子
琪 (接刷子起立)好,就刷这几下子!(频频打散头发摇下水花)二哥,你到底有几天的假?
靖 不到十天。
琪 那为什么你这么晚才回来,不早点赶来,我们多聚几天?你好像不想回家,怕回家似的。
靖 我,我真有点怕。
琪 (惊奇地)为什么?
靖 老四,你真不知道?
琪 不知道什么?我不懂!
靖 我怕见梅真
琪 (更惊讶地)为什么,二哥?
靖 (叹口气,抽两口烟,默然一会儿)因为我感到关于梅真,我会使妈妈很为难,我不如早点躲开点,我决定我不要常见到梅真倒好。
琪 二哥!你这话怎么讲?
靖 (坐下,低头抽烟)老四,你不不同情我么?(打打烟灰)有时我觉到很苦痛—或者是我不够勇敢。
琪 (坐到靖旁边)二哥,你可以全告诉我吗?我想我能够完全同情你的,梅真实在能叫人爱她(见靖无言)现在你说了,我才明白我这人有多糊涂!我真奇怪我怎么没想到,我早该看出你喜欢她可是有一时你似乎喜欢璨璨—你记得璨璨吗?我今晚还请了她。
靖 (苦笑)做妹妹的似乎比做姐姐的糊涂多了。大姐早就疑心我,处处盯着我,有一时我非常地难为情。她也知道我这弱点,更使得我没有主意,窘透了,所以故意老同璨璨在一起,(掷下烟,起立)老四,我不知道你怎样想
琪 我?我怎样想?
靖 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感到如果我同梅真好,这事情很要使妈妈苦痛,(急促地)我就怕人家拿我的事去奚落她,说她儿子没有出息,爱上了丫头。我觉得那个说法太难堪;社会上一般毁谤人家的话,太使我浑身起毛栗。就说如果我真的同梅真结婚,那更糟了,我可以听到所有难听的话,把梅真给糟蹋坏了并且妈妈拿我这儿子看得那么重,我不能给人机会说她儿子没有骨气,(恨恨地)我不甘心让大伯嬷那类人得意地有所借口,你知道么?老四!
琪 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怪不得你老那样极力地躲避着梅真。
靖 我早就喜欢她,我告诉你!可是我始终感到我对她好只会给她苦痛的,还要给妈妈个难题,叫她为我听话受气,所以我就始终避免着,不让人知道我心里的事儿,(耸一耸肩)只算是给自己一点点苦痛。(支头沉思)
琪 梅真她不知道吗?
靖 就怕她有点疑心!或许我已经给了她许多苦痛也说不定。
琪 也许,可是我倒没有看出来什么,我也很喜欢梅真,可是,我想,要是你同她好,第一个,大伯伯一定要同妈妈闹个天翻地覆,第二个是大姊,一定要不高兴,更加个爱传是非的大伯嬷,妈妈是不会少麻烦的。可是刚才我刚听到一桩事,荣升说梅真什么她(有点不敢说小宋求婚的事)
靖 (显然不高兴)梅真怎么了?
琪 荣升说
〔张爱珠盛装入。〕
珠 嘿,你们这里这么黑,我给你们开盏灯!
琪 (不耐烦地同靖使个眼色)怎么你都打扮好了!这儿可不暖和呀。
珠 (看靖)我可以不可以叫你老二?你看,这儿这个叫你二哥,那个叫你二弟的,我跟着哪个叫都不合适!(笑眯眯地,南方口音特重)老二,你看,我这副镯子好不好?(伸手过去)
靖 (客气地)我可不懂这个。
珠 你看好不好看呢?
靖 当然好看!
珠 干吗当然?
靖 (窘)因为当然是应该当然的!
珠 (大笑)你那说话就没有什么诚意!嘿,老四你知道,你大姐在那儿哭吗?
琪 她又哭了,我不知道,反正她太爱哭。
珠 这个你也不能怪她,(望一望靖)她今早上遇到元澜同梅真两人在这屋子里,也不知是怎样的要好,亲热极的那样子—你气极了。
琪 什么?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的!
珠 嘿,人家自己看见了,还有错么?你想。
〔琪望靖,靖转向门。〕
靖 你们的话,太复杂了,我还是到屋里写信去吧,说不定我明天就得走!
琪 二哥,你等等
靖 不行,我没有工夫了。
〔靖急下。〕
珠 (失望地望着靖的背影)你的二哥明天就走?
琪 不是我们给轰跑的吗?爱珠,大姐真的告诉你那些话么?
珠 可不真的!难道我说瞎话?
琪 也许她看错了,故意那么说,因为她自己很不喜欢元哥!
珠 这个怎样会看错?我真不懂,你怎么看得梅真那么好人!你妈说今晚要正式请梅真在这儿做客,好让她同你们平等,我看她以后的花样可要多了。说不定仲维也要让她给迷住!
琪 爱珠!你别这样子说话!老实说,梅真实在是聪明,现在越来越漂亮,为什么人不能喜欢她?(笑)要是我是男人,也许我也会同她恋爱。
珠 (冷笑)你真是大方,随便可以让姊姊同自己的好朋友同梅真恋爱,梅真福气也真不坏!
琪 得了吧,我看她就可怜!
〔文霞拉着梅真上。〕
霞 梅真真气人,妈请她今天晚上一定得出来做客,她一定不肯,一定要躲起来。
珠 梅真干吗这样子客气,有人等着要同你恋爱呢,你怎么要跑了,叫人失恋!
梅 张小姐,您这是怎么讲?
霞 (拉着梅真)梅真,你管她说什么!我告诉你,你今天晚上就得出来,你要不出来,你就是不了解妈妈的好意,对不起她。你平日老不平社会上的阶级习惯,今天轮到你自己,你就逃不出那种意识,介意这些个,多没有出息!
琪 梅真,要是我是你,我才不躲起来!
梅 (真挚地带点哽咽)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怕有人要不愿意,没有多少意思。
珠 (向梅真)你别看我不懂得你的意思!大小姐今天晚上还许不出来呢,你何苦那么说。反正这太不管我的事了,这是你们李家的纠纷
霞 怎么?大姊今晚上真不出来吗?那可不行,她还请了好些个朋友,我们都不大熟的
珠 那你问你大姊去,我可不知道,老实说我今天听了好些事我很同情她
〔爱珠向着门,扬长而去。〕
梅 你们看,是不是?我看我别出来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心绪。
琪 三姊,我们同去看大姊吧,回头来了客,她闹起别扭来多糟糕!
霞 (回头)梅真你还是想一想,我劝你还是胆子大一点,装作不知道好!今天这时候正是试验你自己的时候
梅 好小姐,你们快去看大小姐吧,让我再仔细想,什么试验不试验的,尽是些洋话。
〔琪、霞同下,梅起,灭了大灯,仅留小桌灯,独坐屏风前小角隅里背向门,低头啜泣。门轻轻地开了,文靖穿好晚服的黑裤白硬壳衬衫,黑领结打了一半,外面套着暗色呢“晨衣”Dressing-Gown进来。〕
靖 老四,给我打这鬼领带哪儿去啦?(看看屋子没有人,伸个懒腰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大椅上,拿出根烟抽,又去寻洋火起立在屋中转,忽见梅真)梅,梅真你在这儿干吗?
梅 (拭泪起立强笑)好些事,坐在这里想想
靖 (冷冷地)那么对不起,打扰了!我进来时就没有看见你。
梅 你什么时候都没有看见我
靖 (一股气似的)为什么我要特别注意你?
梅 (惊讶地瞪着眼望着)谁那样说啦?哪有那样说话的,靖爷!(竭力抑制住)我的意思是你走了一年今天回来了谁都高兴,你你却那样好像好像不理人似的,叫人怪难过的!(欲哭又止住眼泪)
靖 我不知道怎样才叫理人?也许你知道别位先生们怎样理你法子,我就不会那一套
梅 (更惊讶靖的话)靖爷!你这话有点儿怪!素常你不爱说话,说话总是顶直爽的,今天为什么这样讲话?
靖 你似乎很明白,那不就得了么?更用不着我直爽了!
梅 (生气地)我不懂你这话,靖爷,你非明说不可!
靖 我说过你明白就行了,用不着我明说什么,反正我明天下午就走了,你何必管我直爽不直爽的!你对你自己的事自己直爽就行了。虽然有时候我们做一桩事,有许多别人却为着我们受了一些苦处不过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梅 (带哭声)你到底说什么?我真纳闷死了!我真纳闷死了。(坐椅上伏椅背上哭起来)
〔靖有点不过意,想安慰梅走到她旁边又坚决地转起走开。文琪入。〕
琪 二哥,(见哭着的梅真)怎么了?
梅 (抬头望琪)四小姐,你快来吧,你替我问问靖爷到底怎么了,我真不懂他的话!
琪 (怔着望文靖不知所措)二哥!
靖 老四,不用问了!我明天就走,一切事情我都可以不必再关心了,就是妈妈我也交给你照应了
琪 二哥!
〔文靖绷紧着脸匆匆走出。〕
梅 四小姐!
琪 梅真!到底怎么了?
梅 我就不明白,此刻靖爷说的话我太不懂了
琪 他同你说什么呢?
梅 我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他进来了起先没有看见我,后来看见了,尚冷冷地说对不起,他打扰了我我有点气他那不理人的劲儿,就说他什么时候反正都像不理人他可就大气起来,问我怎样才叫理人!又说什么也许我知道别位先生怎样理我法子,他不懂那一套我越不懂他的话,他越我真纳闷死了!
琪 (怔了这许久)我问你梅真,元哥同你怎么啦?今早上你们是不是在这屋子里说话?
梅 今早上?噢,可是你怎么知道,四小姐?
琪 原来真有这么一回事!(叹口气)张爱珠告诉我的,二哥也听见了。爱珠说大姊亲眼见到你同元哥同元哥
梅 (急)可是,可是我没有同唐先生怎样呀!是他说,他,他对我
琪 那不是一样么?
梅 (急)不一样!不一样!(哭声)因为我告诉他,我爱另一个人,我只知道那么一个人好
琪 谁?那是谁?
梅 (抽噎着哭)就是,就是你这二哥!
琪 二哥?
梅 (仍哭着)可是,四小姐你用不着着急,那没有关系的,我明天就可以答应小宋去做他那电料行的掌柜娘!那样子谁都可以省心了我不要紧
琪 (难过地)梅真!你不能
梅 我怎么不能,四小姐?(起立拭泪)你看着吧!你看看着吧!
琪 梅真!你别你
〔梅真夺门出,琪一人呆立片刻,才丧气地坐下以手蒙脸。〕
〔幕下。〕
以上三幕连载于1937年5月、6月、7月的《文学杂志》。原计划写四幕,抗战的开始中断了林徽因的写作计划。此后有读者追问林徽因:梅真后来怎样了?林徽因只笑答:抗战去了。第6章翻译
“真情人竟在这里。以前我虽不曾认识,我却夜夜的歌唱他:我夜夜将他的一桩桩事告诉星辰,如今我见着他了。”——《夜莺与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