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 (自语)这真叫人生气!今早的事,我还没有提出,他反如此给我为难!这真怪了,说得好好的他来,现在临时又说不能早来!这简直是欺侮我!(皱眉苦思)今晚他还要找我说话,不知要说什么?难道要同我提起梅真?(不耐烦地起立去打电话)喂,东局五三四○,哪儿?喂,唐先生在家么?我李宅,李小姐请他说话(伸头到处看有没有人)喂,元澜呀?我是娟,对了,你的信收到了,我不懂!干吗今晚不早来跳舞?为什么你愈早来,愈会妨碍我的愉快?怎么这算是为我打算!什么?晚上再说?这样你不是有点闹别扭,多存心给人不高兴?人家好意请你,你自己知道对不起人,那就不要这样,不好么?你没有法子?为什么没有法子?晚上还是不早来呀?那那随你。(生气地将电话挂上,伏在桌上哭,又擦擦眼泪,欲起,又怔着)
〔妈妈(李琼)走进屋子,望见文娟哭惊讶地退却,又换个主意仍然进来。〕
琼 (装作未见娟哭)这屋子安排得倒挺有意思!
〔娟低头拭泪不答。〕
琼 (仍装作未见)到底是你们年轻人会弄。
〔娟仍不语。〕
琼 娟娟,这趟二弟回来你看是不是比去年头显着胖一点?(望见娟不语)我真想不到他在工厂里生活那么苦,倒吃胖了,这倒给我这做父母的一个好教训。我自己寻常很以为我没有娇养过孩子,就现在看来我还应该让你们孩子苦点才好!(偷看文娟,见她没有动静)你看,你们这宴会,虽然够不上说奢侈,也就算是头等幸福。这年头挨饿的不算,多数又多数的人是吃不得饱的,这个有时使我很感到你们的幸福倒有点像是罪过!(见到娟总不答应,决然走到她背后拍着她)娟娟,怎么了?热闹的时候又干吗生气?
娟 (哽声愤愤地)谁,谁愿意生气?!
琼 娟,妈看年轻的时光里不值得拿去生气的!昨晚上,我听你睡得挺晚,今晚你们一定会玩到更晚,小心明天又闹头痛!
〔娟索性哭起来。〕
琼 别哭,别哭,回头眼睛哭红了不好看,到底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娟 (气愤地抬头)元澜今晚要丢我的面子!他,他说他不能早来,要等很晚才到,吃饭的时候人家一定会奇怪的,并且妈不是答应仲维同老四今晚上宣布他们的婚约吗?
琼 元澜早来晚来又有什么关系?
娟 怎么没有关系?!并且,我告诉妈吧,梅真太可恶了!
琼 (一惊)梅真怎么了?
娟 怎么了?!妈想吧!一直从元澜回来后,她总是那么妖精似的在客人面前讨好,今早上我进这屋子正看见她对元澜不知哭什么!元澜竟然亲热地拿手搭在她背上,低声细语地在那儿安慰她!我早就告诉妈,梅真要不得!
琼 (稍稍思索一下)在你们新派人的举动里,这个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也不能单怪梅真。(用劝告口气)我看娟娟,你若是很生气元澜,你们那婚约尽可以“吹”了,别尽着同元澜生气下去,好又不好、吹又不吹地僵着!婚姻的事不能勉强的,你得有个决心才好。
娟 他,他蹈了人,我怎么不生气!
琼 他要真不好,你生他的气,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大家客客气气地把话说开了,解除了这几年口头上的婚约,大家自由。
娟 这可便宜了他!
琼 这叫什么话,娟?你这样看法好像拿婚姻来同人赌气,也不顾自己的幸福!这是何苦来?你要不喜欢他,或是你觉得他对不起你,那你们只好把从前那事吹了,你应该为自己幸福打算。
娟 这样他可要得意了!他自己素来不够诚意,“蹓”够了人家,现在我要提出吹了婚约的话,他便可以推在我身上说是我蹈了他!
琼 什么是谁“蹓”了谁!如果合不来,事情应该早点解决,我看,婚姻的事很重大,不是可以随便来闹意气的。你想想看,早点决定同我说。你知道,我多担心你这事!
娟 那么,梅真怎么样?她这样可恶,您也不管吗?
琼 梅真的事我得另外问问她,我还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不应该的事。
娟 我不是告诉您了么,她对元澜讨好,今早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人在这屋子里要好得了不得样子
琼 这事我看来还是你自己决定,如果你不满元澜对你的态度,你就早点同他说,以后你们的关系只算是朋友,从前的不必提起,其他的事根本就不要去管它了。
娟 您尽在我同元澜的关系一点上说,梅真这样可恶荒唐,您就不提!
琼 老实说,娟,这怎样又好算梅真的荒唐可恶呢?这事本该是元澜负点责!现在男女的事情都是自己自由的,我们又怎样好去禁止谁同谁“讨好”?
娟 好,我现在连个丫头都不如了!随便让她给侮辱了,我只好吞声下气地去同朋友解除婚约!我反正只怪自己没有嬷,命不好。
琼 娟,你不能对我这样说话!(起立)我自认待你一百分的真心。你自小就为着你的奶奶总不听我的话,同我种种为难,我对你总是很耐烦的。今天你这么大了,自己该有个是非的判别力!据我的观察,你始终就不很喜欢元澜的,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不明白地表示出来?偏这样老生气干吗?
娟 谁说过我不喜欢元澜?
琼 我说据我的观察。我也知道你很晓得他学问好、人品好,不过婚姻不靠着这种客观的条件。在性情上你们总那么格格不入,这回元澜由国外回来,你们两人兴趣越隔越远
娟 反正订婚的事又不是我的主张!本来是他们家提的不是;现在他又变心了,叫我就这样便宜了他,我可没有那么好人!
琼 娟,这是何苦来呢?
娟 我不知道!(生气地起立)我就知道,我要想得出一个法子,我一定要收拾收拾梅真,才出得了我这口气。我恨透了梅真!当时我就疑心元澜有点迷恋她。
琼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你答应同元澜订婚?
娟 就是因为我不能让梅真破坏我同元澜的事!
琼 娟,你这事真叫我着急,你这样的脾气只有给自己苦恼,你不该事事都这样赌气似的来!
娟 事事都迫着我赌气哩!这梅真简直能把我气死,一天到晚老像反抗着我。明明是丫头而偏不服!本来她做丫头又不是我给卖掉的,也不是我给买来的,她对我总是那么一股子恨。
琼 她这点子恨也许有一点,可是你能怪得她么?记得当时奶奶在时你怎样地压迫她,怎样地使她的念书问题变得格外复杂?当时她岁数还小,没有怎样气,现时她常常愤慨她的身世,怀恨她的境遇感到不平,不过她那一点恨也不尽是恨你
娟 我又怎样地压迫她?她念书不念书怎么又是我负责?
琼 当然我是最应该负责的人,不过当时她是你奶奶主张买来的,又交给我管,一开头我就知道不好办,过去的事本来不必去提它,不过你既然问我,我也索性同你说开,当时我主张送她到学堂念书,就是准备收她做干女儿,省得委屈她以后的日子。我想她那么聪明,书总会念得好。谁知就为着她这聪明,同你一块儿上学,功课常比你的好,你就老同她闹,说她同你一块上学,叫你不好看。弄到你奶奶同我大生气,说我做后嬷的故意如此,叫你不好过。这样以后我才把她同你姊妹们分开,处处看待她同看待你们有个不同,以示区别
娟 奶奶当时也是好意,她是旧头脑,她不过意人家笑话我同丫头一起上学。那时二弟上的是另外一个学堂,三妹、四妹都没有上学,就是我一人同梅真。
琼 就为得这一点,我顺从了你奶奶的意思,从此把梅真却给委屈了!到了后来我不是把梅真同三妹、四妹也同送一个学堂,可是事事都成了习惯,她的事情地位一天比一天不好办,现在更是愈来愈难为情了!老实说,我在李家做了十来年的旧式儿媳妇,事事都顺从着大人的主意,我什么都不懊悔,就是梅真这桩事,我没有坚持我的主张误了她的事,现在我总感到有点罪过
娟 我不懂您说的什么事一天比一天的不好办,愈来愈难为情?
琼 你自己想想看!梅真不是个寻常的女孩子,又受了相当高的教育,现在落个丫头的名义,她以后怎么办?当时在小学校时所受的小小刺激不算,后来进中学,她有过朋友不能请人家到家里来,你们的朋友她得照例规规矩矩地拿茶,拿点心,称先生,称小姐—那回还来过她同过学的庄云什么,你记得么?她就不感到不公平,我们心里多感到难为情?现在她也这么大了,风气同往前更不同了,她再念点新思想的书,你想
娟 那是三妹在那儿宣传她的那些社会主义!
琼 这也用不着老三那套社会主义,我们才明白梅真在我们这里有许多委屈不便的地方!就拿今天晚上的请客来说吧,到时候她是不是可以出来同你们玩玩?
娟 对了,(生气地)今天晚上怎么样?四妹说妈让梅真出来做客—是不是也让她跳舞?要是这样,我干脆不用出来了,这明明是同我为难!
琼 (叹口气)一早上我就为着这桩事七上八下的,想同你商量,我怕的就是你不愿意,老三、老四都说应该请梅真。
娟 那您又何必同我商量?您才不用管我愿意不愿意呢!
琼 娟,我很气你这样子说话!你知道,我就是常常太顾虑了你愿意不愿意,才会把梅真给委屈了,今晚上的宴会,梅真为你们姊妹忙了好多天,你好意思不叫她出来玩玩?她也该出来同你们的朋友玩玩了。
娟 这还用您操心,(冷冷地)分别不过在暗同明的就是了。今早上她不是同元澜鬼混了一阵子么?(哭)反正,我就怪我没有嬷。
琼 娟,你只有这么一个病态心理吗?为什么你不理智一点,客观一点,公平一点看事!我告诉你,我要请梅真出来做客是一桩事,你同元澜合得来合不来又是一桩事,你别合在一起闹。并且为着保护你的庄严,你不满意元澜,你该早点同他说穿了,除掉婚约。别尽同他别扭,让他先先开口我做妈的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
〔娟委屈伤心地呜咽着哭起来。〕
琼 (不过意地走到娟身旁,坐下一臂揽住文娟,好意地)好孩子,别这样,你年纪这么轻,幸福,该都在前头呢,元澜不好,你告诉他别叫人笑话你不够大方,对梅真我也希望你能厚道一点
〔爱珠忽然走进来。〕
珠 (惊愕地)文娟怎么了?
琼 张小姐你来得正好,娟娟有点不痛快,你同她去洗洗脸,一会儿就要来客了不是?娟,今晚上你们请客几点来?
娟 六点半七点吧,反正我不出来了。
珠 (坐娟旁)娟娟,怎么啦?
琼 (起立)张小姐你劝劝她吧,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今晚决定请梅真出来做客,趁这机会让我表白一下我们已经同朋友一样看待她。你是新时代人,对于这点一定赞成的,晚上在客人眼前一定不会使梅真有为难的地方。(要走)
珠 伯母今晚请梅真做客,这么慎重其事的,(冷笑)那我们都该是陪客了,怎么敢得罪她!
琼 (生气正色地)我不是说笑话,张小姐,我就求你们年轻人厚道一点,多多帮点忙。
〔娟暗中拉爱珠衣袖。〕
〔琼下。〕
珠 怎么了,娟?
娟 怎么了?这是我的命太怪,碰上这么个梅真!大家近来越来越惯她,我想不到连妈都公然护着她,并且妈妈明明听见了我说元澜有点靠不住今早上他们那样子
珠 我不懂元澜怎么靠不住?
娟 你看不出来元澜近来的样子在疯谁?他常常盯着眼看梅真的一举一动,没有把我气死!今早上
〔外面脚步响。〕
珠 (以手指放唇上示意叫文娟低声)唏!外面有人进来,我们到你屋子去讲吧
〔娟回头望门,外面寂然。〕
娟 回头我告诉你
珠 (叹口气向窗外望,又回头)娟,我问你,我托你探探你二弟的口气,你探着什么了没有?
娟 二弟的嘴比蜡封的还紧,我什么也问不出来。据我看,他也不急着看璨璨
珠 得了,我也告诉你,我看,也是梅真的鬼在那儿作怪,打吃午饭时起,我看你二弟同梅真就对怔着,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外面又有语声,两人倾耳听。〕
娟 我们走吧,到我屋子去
〔荣升提煤桶入。〕
娟 什么事,荣升?
荣 四小姐叫把火添得旺旺的,今儿晚上要屋子越热越好。
珠 我们走吧!
〔娟、珠同下。〕
荣 (独弄火炉,一会儿又起立看看屋子。对着屏风)这也不叫着什么?(又在几个小凳上试试。屋子越来越黑)这天黑得真早!(又去开了开小灯。左右回顾才重新到火炉边弄火炉)
〔小门开了,四小姐文琪肩上披着白毛巾散着显然刚洗未干的头发进来。〕
荣 四小姐,是您呀?
琪 荣升,火怎么了?
荣 我这儿正通它呢!说话就上来。
琪 荣升,今晚上,今晚上你同梅真说话客气点
荣 我们“多会儿”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人家是个姑娘
琪 不是为别的,今晚上太太请梅真出来做客,你们就当她是一位客人,好一点,你知道她也是我的一个同学。
荣 反正,您是小姐,您要我们怎样,我们一定得听您的话的,可是四小姐我看(倚老卖老地)您这样子待她,对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琪 为什么?你的话我不懂!(走近火炉烤头发)
荣 您想吧,您越这样子待她不是越把她眼睛提得老高,往后她一什么,不是高不成、低不就,不落个空么?
琪 我不懂,这个怎讲?
荣 就说那德记电料行宋掌柜的,说话就快有二年了!
琪 宋掌柜又怎么了,什么快有二年了?
荣 (摩擦两掌吞吞吐吐地)那小宋不尽等着梅真答应嫁给他吗?
琪 (惊讶地)小宋等等梅真?
荣 说得是呢,那不是挺“门当户对”的。梅真就偏不给他个回话,人家也就不敢同二太太提。那天我媳妇还说呢,她说,要么她替宋掌柜同太太小姐们说说好话,小宋也没有敢让我们来说话。今儿,我顺便就先给您说一下子
〔小门忽然推开,文靖—刚回家的二少爷—进来。文靖像他一家子人,也是有漂亮的体格同和悦的笑脸的。沉静处,他最像他母亲,我们奇怪的是在他笑悦的表情底下,却蕴住与他不相宜的一种忧郁,这一点令人猜着是因为他背负着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所致,而不是他性情的倾向。〕
靖 (亲热淘气地)怎样?
琪 (向荣升)你去吧,快点再去别的屋子看看炉子。
荣 好吧,四小姐。
〔荣匆匆下。〕
靖 (微笑)荣升还是这个样子,我总弄不清楚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重新淘气地)怎么样?我看你还是让我跟你刷头发吧!
琪 二哥,我告诉你了,你去了一年,手变粗了,不会刷头发了,我不要你来弄我的头!
靖 别那么气我好不好?你知道我的手艺本来就高明,经过这一年工厂里的经验,弄惯了顶复杂的机器,我的手更灵敏了许多
琪 得了,我的头可不是什么复杂的机器呀!
靖 (笑逗琪)我也知道它不复杂,仅是一个很简单的玩意儿!
琪 二哥你真气人!(用手中刷子推他)你去吧,你给自己去打扮打扮,今晚上有好几位小姐等着欢迎你呢!去吧,我不要你刷我的头发
靖 (把刷子夺过举得高高地)我真想不到,我走了一年,我的娇嫩乖乖的小妹妹,变成了这么一个凶悍泼辣的“娘儿们”!
琪 你真气死我啦!
靖 别气,别气,气坏了,现在可有人会不答应我的
琪 (望靖,正经地)二哥二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喜欢不喜欢仲维呢?(难为情地)二哥,你得告诉我真话。
靖 (亲热怜爱地)老四,你知道我喜欢仲维,看样子他很孩子气,其实我看他很有点东西在里面,现在只看他怎样去发展他那点子真玩意儿。
琪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我们这许多人里,顶算他有点,有点真玩意儿,二哥,你也觉得这样,我太高兴了今晚上我们就宣布订婚的事。
〔两人逐渐走近火炉边。〕
靖 (轻轻地推着琪)高兴了,就请你坐下,乖乖地让我替你刷头发做个纪念,以后嫁了就轮不到哥哥了!
琪 (笑)二哥,你真是怪物,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替我刷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