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厂倒了,传达室看门的老秦还在。
老秦,又名花脸。他脸上有两块白里透红的疤,如同两朵镶着白边的粉色喇叭花一样重叠着。那是他带徒弟时,钢花溅到脸上所致。由此,得了一个极美的雅号——花脸。
花脸,只能背地里说,不能当面叫。不过,厂里一起混事的老哥,总会那样亲切的喊他。多数人还是叫他老秦。
老秦自从烫花了脸,面部肌肉局部收缩,影响到他的视线,厂里便把他从翻砂一线抽下来,安排到传达室看门。
那时间,锅厂十分红火,每天车水马龙,老秦怕他眼睛不够用,去家动员老伴跟他一起吃住在传达室的小屋里,帮他照看厂里厂外的事儿。而今,锅厂倒了,老伴也于前两年去世了。老秦一个人固守在那间三面开窗的传达室里,隔三岔五,常有当年的老哥们跑来跟他坐坐,问起厂里的事,老秦总是拧着脖子,愤愤然的样子,指着他身后那片杂草丛生的破厂房,说:“拿杆机关枪扫射,都扫不到一个人啦!”可见,如今的锅厂,荒凉到什么程度。
刚开始,工人们下岗回家,锅厂的领导还来上班。那段时间,老秦每月还能领到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后来,厂长、书记们都撤了,老秦自然也就没了薪水。但是,老秦并没有断了生活来源,锅厂关门散伙的时候,每个职工都分了几口大小不一的锅,不少人觉得那种翻砂、铸造出来的锅,既重、又笨,锅底还带个小酒盅似的锅脐儿,与当今城里人用的燃气灶极不配套,就手处理给老秦了。有的老哥,干脆,远远地高喊一声:“花脸,那两口锅,你收着吧!”
老秦呢,19岁进厂学徒,与锅厂结了下不解之缘,别人丢下的那些锅,他却如获至宝,一一收下了。
想当初,锅厂翻砂铸造出来的锅,远近有名。尤其是那种大如磨盘,可供上百号人炒菜、煮粥的大铁锅,“大集体”时红极一时。还有那种双耳朵的小铁锅,可端、可拎、可墩在大锅后面烧水、炖鸡、煮鸡蛋,至今,有些乡间婆娘还喜欢那样的锅。
老秦念及锅厂的老客户,就地在锅厂门口摆起地摊儿。每天清晨起来,他跑到后面的破厂房里撒泡尿,回头来就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锅,一溜儿摆在门前。然后,该干啥干啥,好像门外的铁锅与他无关了。可说不准什么时候,还真有人前来问价儿。
那样的时刻,老秦满脸都是喜悦,以至于对方付了钱,拎上锅走出好远,他还在后面大声告诉人家:“用好了,再来啊!——”可真等到人家“用好了,再来”。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哩。
如此惨淡的经营,并没让老秦维持多久。很快,一家房地产开发商,选中了锅厂的地段,要在那儿建一批高档的住宅小区。
最初的日子里,老秦只见几个怪模怪样的人,背着帆布包,扛着红白相间的杆子来厂区,左瞄右量,紧接着一辆辆高高大大的推土机、翻斗车,“轰轰隆隆”开过来,进门的时候,与老秦连个招呼都没打,直冲着后面千疮百孔的破厂房碾过去。
老秦突然间意识到,锅厂与他没有多少关系了。果然,没过几天,一个挺着“锅肚”的“大脸猫”似的开发商,领来两个染着黄头发,涂着紫嘴唇的小丫头片子,要在他的小屋里临时办公,给拉沙、进料的大卡车过数、开票。
无奈之下,老秦喊来儿子帮他搬家,小屋里的破床、破柜子什么的,老秦一样没要,或许是儿子不让他要。但,屋里屋外,大大小小的铁锅,他让儿子都给他装上车。原认为老秦就那样离开锅厂了。没料到,几天后,老秦把那些锈迹斑斑的大铁锅,高高地撂上一辆三轮车,自个前头用力蹬着,如同一只大大的“甲壳虫”,蠕动到锅厂门口,又来卖锅了。
此时,老秦虽然没有昔日的传达室可居,可他带来一个小马扎和中午要吃的干粮,默默地坐在路边的大树下,静静地守望着。傍晚,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再驮着那些锅,回到儿子家。数日后,儿子、儿媳看老人家整天摆弄那些锅,也没卖出几个,倒是风餐日晒把老人折腾得干瘦了许多。儿子、儿媳合计了一番,便给老人出主意说,爸,干脆,你在锅厂那儿留个电话,有来买锅的,让他们直接到俺家里来吧。
老秦想想在理,就让儿子写了一张大红纸,他亲自跑到锅厂那儿,找了一个最为显眼的地方贴上,告诉前来购锅者,请拔打他儿子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多少。
这一来,儿子家的电话就成了他的专利。不管是白天、黑夜,只要是电话铃声一响,老秦的身上就像安装了电钮一样,腾得一下就弹起来。问题是,没有一个电话是来联系买锅的,这让老秦极度困惑!他怀疑贴在墙上的“小广告”被谁给撕掉了?(。)曾经半夜里跑到锅厂那边去查看,发现“小广告”还在,怎么就没有人联系买锅的事呢?
苦闷中,老秦似乎意识到锅厂那儿挖沟、进料、翻天覆地,面目全非了。没有人会想到那里还是锅厂,更没有人会想到他贴的“小广告”。他后悔,当初该把那些买锅人的住址留下就好啦!为此,老秦坐卧不安,度日如年。
忽一日,儿子、儿媳下班回家,发现老人不见了,小院里的铁锅和三轮车都不翼而飞。原认为老人又到锅厂那边卖锅去了。儿子找到锅厂,只见吊塔下,一栋栋钢筋、水泥搭起的高楼框架拔地而起,却不见父亲在此守望的身影。
那一刻,儿子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