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早戏,是我童年的事。现在没有了,将来也不可能再有了。那段时间很特殊。半夜里,忽而小村的大喇叭响了!一个村的男女老少都起来了。村头小学校广场那儿,高挂着两、三盏大汽灯,大队干部站在汽灯前的高板凳上。有时,公社也来人。他们手里高举着铁皮做的喇叭筒,说是最新指示传到我们乡村。沸沸扬扬的人群里,大队干部总要大声喊呼:
“锣鼓队,到齐了没有?”
“齐了!”
“齐了齐了!
汽灯前的群众,全都帮着应呼。
“田秀兰,来了没有?”
田秀兰就是田寡妇。但,在那种公开的场合,不能喊人家田寡妇。那样,多难听。所以,要喊田秀兰,大伙也都知道田秀兰就是田寡妇。一提到田秀兰,不用田寡妇说话,就有人替她回答:“来了来了!”还有人指给喊话的人看:“那不是正系红绸子吗!”接下来,又有人喊:“赵贵家呢,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
赵贵是村里的典型的贫雇农,他家里世世代代都是给地主家扛活的,可谓根正苗红。所以,婆娘也跟着沾光了,让她跟着田寡妇她们一起,参加了村里的秧歌队。
这时刻,要喊坏分子了,第一个就是胡巧珍,其声调比喊田寡妇、赵贵家的高八度,乍听起来,跟喊牛喊狗似的——
“胡巧珍!?”
胡巧珍明明已经答应了,可喊话的人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似的,总要骂骂咧咧地再喊呼:“他娘的,胡巧珍跑哪去了,把她揪出来!”
立马还有人附合着喊呼:“把她揪出来!”
“揪出来!”
晃动的人群中,就听“扑通!”一声,胡巧珍被人一脚踹倒在汽灯前的空地上了。
这也是胡巧珍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有时候,不等身后有人踹她,她自己主动就歪倒在汽灯前了。那样子既可怜,又滑稽好笑!
胡巧珍是地主婆。她不能跟田寡妇、赵贵家相比。田寡妇、赵贵家她们都是秧歌队的,尤其是田寡妇,她是领头的。胡巧珍虽然也是领头的,可她是坏分子里面的领头的。
锣鼓家伙敲起来以后,就分开主次了,最前面的是秧歌队,她们伴着唢呐和“叮咣叮咣,叮叮咣!”的锣鼓点儿,“扭”在前面;锣鼓队和几个吹唢呐的老人混在一起,紧跟在秧歌队后面,随时好让秧歌队“踩”着他们的鼓乐点儿“扭”;锣鼓队后面是大队干部和几个民兵揪斗坏分子的动人场面。
我们小孩子很自由,可以到处乱钻、乱跑,我们专拣热闹好看的地方去。比如前头的秧歌队在小街的“十”字路口拉开场子,扭起“十”字步,我们就赶紧从大人的胳膊底下钻到前面去,找个有利地形,看田寡妇她们扭呀唱的,怪好看的。
田寡妇是领唱的,她的嗓音好听,动作也好看,比如她唱到“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时,她总要一手别在弯弯的后腰窝儿,一手掌心向上,紧贴在脑门上,高昂起脸儿,鼓着两个小布口袋一样的大奶子,假装望天上星星总也望不见的样子,可让人着急了。当田寡妇唱到“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时,就有好看的了!
那时间,就看田寡妇把手往地上一指,立马就有一个坏分子,或几坏分子被从后面的人群推倒在前面的空地上。那气氛异常地严肃悲壮!
可那样的场面不能坚持得太久,坚持得太久了,田寡妇就没有什么好唱的了。所以,往往在我们小孩子感到场面最热闹的时候,前头架汽灯的人,就要晃动着汽灯往前走了。
汽灯一往前走,我们小孩子立马又从大人的胳膊底下钻到后头,看胡巧珍她们几个头戴高纸帽的坏分子。
胡巧珍是双小脚,跟两个半大的茄子那样大小,走道儿老是一扭一扭的,总也走不快。民兵们看她走得慢,就很生气,老是推她“快走,快走,快点走!”
胡巧珍还是走不快。
她一个人走不快,影响到整个队伍的速度。于是,民兵们就要使劲推她。一下子用劲大了,胡巧珍就像放倒的湿草个子一样,“扑通”一声,来个嘴啃泥。
这下好了,队伍不好继续前进了。但,不好前进也有不好前进的办法——喊口号。
带头喊口号的,多数是村里的干部。
一喊口号,前面的人就知道后边有事了,脚步就会主动放慢一些,跟着那带头喊口号的人,一起举胳膊。所喊的口号内容,先是奋发向上的,接下来就和胡巧珍有关了,不是叫她罪该万死,就是要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我们小孩子有时也跟着瞎乱喊。
但,胡巧珍她们坏分子不许喊,她们连头都不许抬一抬,只允许她们看着自己的脚尖往前走,而且是走得快了、慢了,都不行。
我们小孩子觉得,那样的早晨,胡巧珍她们坏分子是最吃亏的,她们要被揪来斗去不说,关键是前头田寡妇她们扭的秧歌、看星星的场面,她们一点都没看到。多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