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的那年冬天。临近腊月,小北风尖尖的,一天赛一天地凉!母亲在那些愈来愈冷的日子里,掐算着父亲的归期,并选在一个星期天,让我到父亲那里去一趟。
父亲原本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公社工作,隔三岔五地常回来。可那一年,父亲被县里抽调到“工作队”,下派到一个偏远的公社去,几个月都不见父亲回来一次。
母亲让我到父亲那里去看看,也没说什么事情。我按照母亲的嘱咐,一大早,踩着乡间土道上白渣渣的冰霜上路,几乎是步行了一整天,总算赶在傍晚时找到父亲他们“工作队”的驻地。
印象中,父亲他们“工作队”,住在当地供销社的后院里,院子里有许多排列整齐的黑红黑红的大缸,大缸上面全都盖着灰乎乎的斗篷,里面可能装着豆瓣酱,或更好吃的东西。我去的当天,天气不是太好,灰蒙蒙,还刮着冷飕飕的小风。我从供销社大门口经过时,一股小旋风从那些大缸缝里打着滚儿钻出来,顽皮地裹着缸缝里的枯草叶和花糖纸,很不友好地冲着我迎面吹过来,我用胳膊挡了一下,那股小旋风就过去了,可我还是看到许多花糖纸被那股小旋风扬起来,在我面前旋呀,旋!眼馋得我直想吃糖块。之后,一个叫胡慧的阿姨,笑盈盈地找到传达室,问过我的小名,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把我领走了。
胡慧阿姨把我领到父亲的房子里,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时,她递给我一个裹着草纸的大苹果。我接过苹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很想咬一口。我赶了一天的路,那一刻,又渴又饿。可父亲的眼睛里没有让我吃苹果的意思,父亲正冷板着面孔,盘问我:
“谁让你来的?”
“……”
“你来干什么?”
“……”
我被父亲的话问住了!是呀,我来找父亲干什么的?我无言以对。
我站在父亲面前,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低着头,撕扯着苹果上的草纸,半天不敢抬头看父亲。但我心里十分委屈!
胡慧阿姨白了我父亲一眼,说:“你怎么这样对待孩子!”随后,她伏下身,摸着我的头,跟我说:“快吃苹果吧!”说话间,胡慧阿姨帮我撕扯下苹果上那潮乎乎的草纸。等她再次把苹果递到我手上时,我没有马上接,我眼里含着两包泪,我想哭。
父亲不吱声了。沉默中,父亲抬腕看了看表,很温和地跟胡慧阿姨说:“你带他去食堂吃点东西吧。”
胡慧阿姨拿起父亲屋里的碗筷,领我出门时,又回头来跟我父亲说:“你也一起去呗!”
父亲又看了下表,可能还不到食堂的开饭时间。但,胡慧阿姨那样一说,父亲也就跟我们一起去了。
吃过饭,胡慧阿姨和我父亲站在院里的大缸旁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胡慧阿姨回屋换了件象牙白的短大衣,要跟我父亲去街上散步。
那一刻,我才知道胡慧阿姨和我父亲住隔壁。胡慧阿姨的窗户上挂着粉红色的窗帘,挺显眼,隔老远就能看到。
我想去街上看路灯,想跟他们一起去街上玩。可父亲不想带我,父亲让我一个人在屋里呆着。胡慧阿姨说:“一起出去走走呗。”
那时间,天还没有黑。但,街上的路灯已经亮了。
胡慧阿姨走到我的身旁,揽过我的肩膀,顺手从她那件象牙白的短大衣里摸出一块糖递到我手里。之后,又从兜里摸出两块糖,自己先扒一块填进嘴里,又扒一块递给我父亲。
三个人一起走在街上,刚开始,我走在他们中间,走着走着,我就走到一边了;走着走着,我就落在他们后边了,像他们的小尾巴。
后来,走到一个岔路口,一股寒风突然吹过来,一下子把我父亲搭在胸前的围巾给吹到身后去了。父亲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头发,还没顾及上围巾。胡慧阿姨却急忙转过身来,给我父亲挡着风,看似很随意的样子,帮我父亲把围巾松开一点,竖起领角,又重新系紧、掖好。
那个场景,定格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记忆里。多年以后,我在城里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些男女之间的交往,似乎感悟到:当年,那个叫胡慧的阿姨,应该是我父亲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