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们相邻的公社工作,十天半月回家一趟。
父亲每次回来,都要从村庄小水库那里经过。看守水库的庞秃子,看我父亲骑着亮闪闪的车子来了,老远就打招呼:“又回来了,老相。”
父亲不等走到他小屋前就下车,问他:“吃了没,老庞?”
老庞不管是吃没吃,都要嚷我父亲:“过来喝口水吧!”
有时,天晚。父亲打个招呼就走了。
有时,天早。父亲还真停下来坐坐。说是坐坐,其实,就是插下车,扔支烟给庞秃子。路边水沟解个小手,问问他屋里常年病歪歪的女人这段时间怎样?有时,一边系着裤扣,还一边感叹前面堤坡上绿莹莹的草,建议庞秃子:可以多喂些兔呀、羊什么的。
庞秃子说:“你买呀,老相。你买来,我给你喂着!”
庞秃子说,他屋里守着个“药罐子”,手头有几个钱都填进去了。开春时,本想抓几小鸡、小鸭的都没了本钱。
父亲看他满屋的树棒棒、乱鞋头子,想必是真没有钱。答应,过几天,给他弄只小羊来喂着。
过了几天,父亲还真弄来一只小羊。那是只黑头、黑爪的小白羊。当天,父亲用一个纸箱驮来,只让它在纸箱外露出一只黑黑的小脑袋。
庞秃子一看,还认为是只全黑的小黑羊哩!打开纸箱一瞅,嘿,那小羊,除了脑袋和左边一只前爪是黑的,其它地方全都雪白雪白的。
庞秃子说:“这小羊好记,走到哪里都丢不了。”
父亲说:“你好好喂着,年底,我们有羊肉吃了。”
庞秃子说:“你放心吧,老相,这地方草肥势,用不到年底,就长成大羊了。”
父亲说:“到时,给我一条羊腿就行了。剩下的,都是你的啦!”
庞秃子说:“哎!那哪行呀,这是你的羊。乡里乡亲的,我给你帮个忙喂着就是了。”
父亲说:“到时,我们一家一半。你好好喂吧!”
这以后,父亲再回家时,走到庞秃子小屋跟前,不管早晚,都要停下来看看那羊。有时,那小羊跑远了,庞秃子还要专门跑去追来给我父亲看看。而且每回都问我父亲:“又长高了吧?”
父亲说:“高了,真是高了。”
临走,父亲总是叮嘱他:“你好好喂着吧!”
庞秃子牵着羊,送我父亲很远时,还大声告诉我父亲:“你放心吧,老相!”
转眼,到了后秋。小水坝里的水少了,坡上的草也枯了。那羊,也从小羊长成了大羊了。父亲计划哪一天,带几个人来杀羊吃肉。可偏在这时候,那羊被人偷去了。
那天午饭后,庞秃子步行三十多里路,专门跑到我父亲工作的那个公社,跟我父亲诉说那羊被偷的经过。庞秃子说,上午,他推他女人到公社卫生院挂吊针。回来,就不见那羊了。说到仔细处,庞秃子难过得都快落泪了。父亲安慰他说:“偷就偷去吧,全当我们没有那回事。”
父亲问他女人的病情怎样了?
庞秃子可怜巴巴地说:“只怕是人财两空啦!”
父亲劝他好好回去照顾女人,羊的事,就算过去了。可庞秃子还是感到对不住我父亲,一个劲儿自责道:“乡里乡亲的,这才不好哩!实在不中,我赔你几个钱吧?”
父亲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不就是只羊吗,丢就丢了。明年开春,我再多弄几只给你喂着。”
这以后,父亲把他与庞秃子喂羊、丢羊的事,当笑话一样,常讲给他下边的人听。
忽一日,父亲分管的文化站站长牵来一只黑头、黑左爪的羊。父亲一看,正是他跟庞秃子喂丢的那只羊。文化站长是个很精明的小伙子,他跟我父亲说:“羊是给你找来了,你就牵着走吧!别再追问是怎么来的啦。”
父亲认为是偷羊贼不好意思露面,也就没去深究。牵着那羊,当天下午就去找庞秃子道喜。
哪知,庞秃子远远地看见我父亲牵着那羊来了,调头躲进旁边的槐树林,死活不敢跟我父亲照面了。
原来,那羊不是丢了,而是他庞秃子自个儿偷着卖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