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暖高压的博弈中,阴雨再次翩然而至,淅淅沥沥地下了大约一个星期,天空放晴,冬天的气息随即彻底占据这个世界。
季节在变换,单调的生活依然在继续,除了几门课程,大部分的时间陈默都投入到了训练之中,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训练强度的日渐加大。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乐意这样的生活,更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才是尽头。
12月的天空里不时飘下几片落叶,悠悠然地翻几个身,然后静静地落在地上。学校里往来的学生三五成群,穿过积满树叶的小路,穿过嘈杂的昼夜,穿过又一次的季节更迭。
季节可以循环往复,我们却只能在人生的单行线上一路向前,然而前方又是什么呢?我们的过去又将安于何处呢?
“1942年,在他完成自传体小说《昨天的世界》之后,茨威格和她的第二任妻子于里约热内卢近郊的寓所内双双服毒自杀……”周三晚上的选修课,老师站在讲台上说道。
经历过战争和流放的茨威格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理想的破灭,但这并不妨碍今天的人们依旧将理想作为一种美好的情怀挂在嘴边。
只是那些所谓的理想,又有多少不是盖在自私与冷漠之上的美丽外衣呢?
陈默抬起头,环顾四周,雪白的日光灯下,我只看到一张张各怀心事的惨白面孔。
第二天晚上做完健身回到宿舍,一股烟火的味道扑面而来。陈默进到卫生间,看见韩非正把一张张纸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点燃,拿在手里,待烧得差不多了,然后丢进马桶。
“什么时候回来的?”陈默问。
“昨天晚上到的。”
“怎么没回来?”
韩非没说话,埋头看着手中烧着的纸,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像是上下波动的音频显示一样。
陈默从韩非的手里拿过本子看了看,上面记着一排一排的短信记录。大一的时候,韩非和陈欣怡经常发短信,一发就发到很晚,完了韩非还会把两人的短信记下来,后来陈欣怡有了男朋友,两人之间的短信联系才少了许多。
陈默把本子递还给韩非。“干嘛烧了?”陈默问。
“不知道。”韩非嘟囔着说。
“就这样烧了,有一天你会觉得后悔的。”
“是吗?看来我又做了一件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大学这几年你会做些什么?”
“对我而言还是不要重来一次的好,你呢?你会做些什么?”
“对自己来一次彻底地否定。”
“勇气可嘉。”
“姚远呢?”
“不知道去哪了。”
“潇洒……买了啤酒,都是咱俩的了。”
“不少啊。”陈默看了看桌子底下的两箱雪花说。
“想醉一回,那家伙总说我喝酒不爽快。”
过了大约十分钟,韩非站起来,一拉水箱的拉绳,灰烬便被冲得一干二净。
韩非把剩下的空本子丢进垃圾桶,然后坐到书桌前,从包里拿出一堆下酒的零食。陈默拆包装的功夫,韩非把啤酒一瓶瓶地起开放到桌子上。
“为了正在一去不返的大学生活。”韩非拿起啤酒说道。
“为了正在一去不返的大学生活。”陈默拿起啤酒跟韩非碰了一下。
韩非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啤酒的泡沫顺着他的嘴角流进了脖子里。
“工作怎么样?”陈默问。
“不值一提。”韩非抽一支烟点上,“要不要来一根?”。
陈默拿起啤酒摇了摇头。
“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小间民房,每天早出晚归挤在人群里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上班下班,吃5块钱的盒饭,在公司里听同事抱怨房价或者谈论某个女同事的风流韵事。其余的时间对着电脑等候差遣,或者复印文件,或者端茶扫地,偶尔会出外勤,帮资历深的同事跑跑腿什么的,跟刚进学生会时差不多。”
“原来你刚进学生会的时候天天忙的是这些事,还以为你忙的都是关乎理想信念的大事情嘞。”
“忽然觉得自己挺失败的。”韩非说。
“就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些?”
“这倒不是,在这方面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原本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那又从何说起?”
“一个人的时候把自己这几年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遍,觉得实在一无是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韩非喝了口啤酒,“我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也试着去改变,结果却事与愿违,在这一点上我倒是蛮佩服你和姚远的。”
“改天我一定转告姚远。”陈默说。
“说真的,暗地里会仔细地观察你们。”
“我说这几年怎么总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呢。”
“在跟你说心里话。”韩非的情绪依旧低落。
“好吧。”
“你们对自己的认识比我对自己的认识要清晰得多,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只以为你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运动员,而姚远不过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可到了后来,我才发现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那是哪样?”
“你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找到了自己的方法。”
“是吗?什么样的方法?”
“简化生活,并保持专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你又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也在心里暗暗地羡慕你呢。”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看起来每天忙忙碌碌,其实忙得不知所谓。看畅销书、参加学生会、学吉他、打零工等等,之所以做这些,是因为觉得做了这些事情胸前就仿佛会多出一块块金灿灿的奖章,让我可以自认为自己没有虚度光阴,让我可以自认为自己的内心开始变得越来越强大。可结果呢?我一点没有因为这些变得强大起来,反倒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好吧,只管听你说吧。”陈默应道。
“其实原本就是作为一个失败者进入这所学校的,想上的学校没考上,读的也不是自己想学专业,所以一直都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也能成为一个成功者,证明自己也能作为一个成功者站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
“也许是你把别人想得太出色了。”
“不管别人怎样,我只是在纵容自己的虚荣心罢了,就连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我还是那样的虚荣。我把那些短信一个个地记下来,幻想以后有一天这个女孩会被自己的行为感动,可实际上我却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就算你看完了《飘》,就算你会弹《加州旅馆》,那又怎么样呢?哪个女孩会喜欢一个内心软弱的男生呢?”韩非不停地喝着啤酒。
“你在说陈欣怡?”
韩非点点头。
“大一的暑假……”韩非说,“我留在学校,在麦当劳里做小时工,陈欣怡也没回去,找了份家政的工作,照顾一个独居的老人。那时她还没有男朋友,我们常常发短信,偶尔还会一起到后庄吃点小吃,或者到十全街的音像店淘点DVD什么的。”
“还有这样一段,从没听你提起过吗。”
“现在想来那也是我大学这几年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当时几次我都想跟她说我喜欢她,但是转念一想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去喜欢的呢,我不知道,于是一直也没说出口,总想等自己做出点什么值得彰显的事情时再说。”
“有顾虑是好事,但顾虑太多难免束手束脚。”陈默说。
“七月底的一天下午,我接到陈欣怡的电话,我听见她的声音微微有点发抖,就问她怎么回事。她问我现在有没有空,能不能马上到观景新村来。挂断电话我就骑车过去了,找到地方,看见陈欣怡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那个老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怎么了?”
“我问陈欣怡出了什么事,陈欣怡也不说话,拉着我就往外走,到了楼下才告诉我,那个老头趁她睡午觉的时候偷偷摸进了房间里。”
“还有这样的事。”
“我想上去找那个老头,陈欣怡说还是算了,也没怎么样,现在只想回家。于是我骑车带着她往车站去,她坐在后面靠在我的身上,一手揽着我,一路上我们也没怎么说话。后来到了车站,陈欣怡上了车,大巴从车站里缓缓地开了出去,陈欣怡透过窗户冲我摆了摆手。这时我才忽然想起来,我应该告诉她我不希望她回去,我会陪在她的身边。”
“后来呢?”
“等到开学的时候,我发现她已经有男朋友了。”韩非灌下一口啤酒,然后拿起一旁的吉他,调了调音,轻轻地弹起《加州旅馆》来。音符从琴弦上弹跳而出,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演奏都来的流畅。
“进步不少嘛。”一曲弹罢,陈默评价道。
“练了很长时间,原本是想弹给她听的。”韩非放下吉他,继续喝酒。
“这次回来也是因为她吧。”陈默说。
“恩。”韩非点了点头。
“就知道没有其他的原因,怎么了?说说看。”
“前天晚上,她打电话告诉我她跟她男朋友已经分手了,她问我在哪,她说她想见我,于是我就回来了。”
“这是好事啊。”
“是吗?其实我不该回来。”
“为什么?”陈默问。
“她喜欢那个男生,我看得出来,虽然我想不通为什么。”
“但是已经分手了。”
“分手又能说明什么呢?她的时间已经给了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却没有珍惜,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韩非已经醉了。
“你管那个人做什么!”
“是啊,我能说什么呢!如果那年暑假我能拿出一点点的气概,事情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呢?”
陈默拍拍韩非的肩膀。
“我们都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改变她的不是我,改变我的是虚荣心,可怜虫!胆小鬼!懦夫!”韩非一边抓住自己的头发,一边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起来。
最后,韩非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昨天晚上我把陈欣怡给睡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吧!我到底回来干什么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搞不懂为什么韩非会哭着说出把陈欣怡睡了这件事,直到多年以后翻看渡边淳一的《男人这东西》时才无意中找到了答案。
书里面有一段大意是说男人只会记得没有睡过的女人,换句话说,当一个男人睡过一个女人之后,那幻想的肥皂泡就会随之破裂。
韩非哭了,因为他知道属于他的那个肥皂泡破裂了,那个肥皂泡里不仅有陈欣怡,还有他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