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虽然一直都有收到你的来信,但却一直没有回复,原以为你会慢慢把我忘记,然后我也会慢慢忘记你,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会感到庆幸。
因为你的一个无心之举,我们得以相识,但我实在不愿意因为我的摇摆不定而继续影响到你。
然而我终归无法将你忘记,我似乎已经习惯了收到你的来信,习惯了你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出三两句安慰的话语,习惯了看你在信中描述自己的生活。
因为你,我意识到自己也许并非想象般那么乐于把自己困于闭塞的空间,当新鲜的空气顺着被你打开的间隙涌入心中时,我确实体会到了久违的欢欣与惬意。
一切似乎都正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我从未如此强烈地预感到。
寒假里我独自回了老家,父亲则因为工作的关系继续留在临洲。
年三十的早上,母亲带着我去公墓给外公外婆烧了纸钱,山上的风很大,到处都在冒着烟,墓碑上的两个老人静静地看着我,很多以前的事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因为从小跟着外公外婆,与父母之间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隔阂,在大人们看来,这种隔阂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年龄的增长逐渐消失,然而这样的期望并没有最终变成现实。
不仅如此,这种隔阂日渐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直到使我把自己与这个世界彻底地对立起来。
沉默、内向、不善言谈,这是很多人对我的印象,连父母也不例外。为此,他们还给我请过专门的心理辅导老师,教我学会如何放松自己,如何向别人吐露心声,如何周全地与人相处等等。
老师讲的内容我并非听不进去,但收效却实在微乎其微,在我14岁那年,挥之不去的恶梦开始困扰我的睡眠。一年之后,外公外婆接连去世,之后的两年里,我不得不开始持续地服用药物,同时定期地前往医院进行物理治疗。
如果说之前我还能在乡下的那个小院子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那在两位老人去世以后,仅有的那份宁静便也一去不返了。
祭扫完之后,我让母亲带我去了乡下,回到了那个小院里。当父母在他们各自为之奋斗的理想与事业中激流勇进的时候,我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的时间。
我记得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记得这里的一花一草,我记得温暖的阳光曾灌满这里,两个老人在阳光下露出沧桑的微笑。
我站在小院的中央,回想着这一切,历历在目,色彩分明,再没有比这更加清晰的记忆了。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远没有记忆中来得那么栩栩如生。
院子里积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墙边的花园里只剩下枯败的杂草,柴房堆放的秸秆结成片状,像是小时候雨天里冒出的地皮菜。柴房边上散落着被铁锈布满的锄头、铁叉等工具,几张小板凳歪靠在紧锁的堂屋门口,门上外公自己写的对联早已不知所踪,残留的部分也被风雨侵蚀成了灰白色。
母亲告诉我这里不久之后将会变成一片工厂,整个村庄都将迁往一个叫做集中居住区的地方。我问母亲为什么,她说这里代表的是过去,但时代却永远只能向前发展。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与父母之所以产生隔阂的原因所在。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弄不明白父母整天到底在忙些什么。各种各样的会议、连篇累牍的报告,觥筹交错间的高谈阔论等等,这些都让我感到迷惑,迷惑于他们到底因此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从前外公外婆会在院子里种下各种各样的瓜果蔬菜,我看着他们撒下种子,看着幼苗破土而出后一天天地长大,看着碧绿的叶子下面不知不觉冒出一颗颗羞涩的果实,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充满期待。因为那是具体而实在的,而父母的努力在我看来则显得抽象而空洞。
如今看来其实是我错了,他们的努力并不是抽象空洞的,他们也有具体而实在的目标,就像母亲带着几分自豪告诉我的那样,这里不久之后将会变成一片工厂。
时代的车轮将轧过这个村庄,使其成为永远的过去,而我的不甘也许只是因为我的自私。我已经离开了这里,凭什么再去要求它保留着落后的样貌以便自己偶尔的缅怀呢?
这里不属于我,外公外婆又何尝不是这样,如果非要用外人的视角给他们找一个归宿,那他们只属于彼此。他们把各自的时光献给了对方,并掩埋于岁月的泥沙之下,纵使我深爱着他们,我也无法深刻地理解那寡淡的人生中所饱含的深情与依恋。
从相识到相知到相守,直到最后的终点,这样看来,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既然是最好的结局,我又怎能再将其当作自己逃避的借口呢?
寒假里,母亲不止一次地让我留下来,以她的观点,一来临洲的各方面条件都比不上家里,二来她对我的照顾总比父亲要周全一些。
有几次因为我的不置可否,母亲甚至急得发起火来,待到平静之后,复又语重心长地劝导起我来。
母亲说她知道以前对我亏欠了很多,以后会尽量做出弥补。我想告诉她问题不是出在这里,我不需要她来弥补我所失去的,我只是希望靠着自己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是我们之间的沟通之桥还未贯通,我只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之前从没见过的柔软与无助。她似乎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问我,如果和父亲离婚了我会选择谁。
你们会离婚吗?隔了好久,我反问道。在我看来离婚的前提是曾经有过感情,他们有吗?他们结盟性质的婚姻是以感情为前提的吗?我不知道。
在家里待了十天,然后回到临洲,节日的气氛依然浓厚,但高考的压力还是让大多数人马不停蹄地再次投入到了紧张的复习之中。我也定好了复习计划,并已经付诸实施,倒不是希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够创造出什么奇迹,只是不希望时间就这样白白地流逝而去。
这座小城似乎具有一种令人井然有序的魔力,被施以魔法的我忽然希望自己能够用心地把握住这段时间,至于最后的结果,意料之中也好,顺其自然也好,都不是我需要去考虑的。
晋欣也看出了我的变化,并且很为这样的变化感到高兴,用她的话说,一念之差往往比深邃的鸿沟更加难以翻越。我不确定我是否已经翻越过来,但至少我已经开始对此保有一定程度的乐观。
其实本来不想告诉你我与晋欣之间的事情。
那晚之后,晋欣也曾跟我谈起,告诉我不要为此而困扰,那实在是在酒精驱使下的冲动所为。
说话时晋欣看上去有些难以为情,我知道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举动而加深我的疑惑,但事实上我也并非如她想象得那么不尽坦然。
我清楚地知道当时我并非完全的被动,在那样的接触中,我似乎隐约触及了自己长久以来难以名状的渴望。
但是在那之后,我又确实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困扰,更确切地说,我清楚地看见自己就像一只寻找出路的蚂蚁一样,正在那一念之差间徘徊不定。从未这样明晰地审视过自己,以至于明晰得让人有点措手不及,慌乱无从梳理,于是只好诉诸笔端。
随着那封信的寄出,心情反倒因为担心你自此把我当成一个不明所以的女生不再联系而渐渐平复。想到自己总是这样把坏情绪强加于你,心里又实在觉得歉疚,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