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陈默和小雨一直没再联系,两人之间如同达成了某种默契,共同等待着某个时刻的来临。
虽然这让我倍感失落,但失落之余,我也得以慢慢回顾记忆的仓库里保留下来的关于这段日子的美好片段。
这些片段就像一张张刚从显影药水中取出的照片一样挂在仓库的墙上,我自认为它们是属于我的,不属于陈默,也不是我们共有,而是仅仅属于我。
它们使我原本空荡的仓库里头一次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这让我不用再暗暗羡慕陈默,羡慕他拥有一个我所没有的角落。
事情的起因应该源自更远的地方,但就我所知则是从一个寂静的雨夜开始。
在那个雨夜,小雨隔着一段在当时看来难以捉摸的距离给陈默打来电话,让我明白陌生的人群中还有这样一个女孩的存在,并与自己产生了某种隐晦的联系。
我试着透过这种联系想象她的样子,想象她面部浮现出的细微表情,并由此想象那细微之中掩藏的快乐与悲伤。
然而这一切都无从想象,她就这样突然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以声音的形式,像阳光一样。
之后,她出现在我的面前,像一只从草丛里忽然蹦出来的白兔,她看着我,像是发现了我。
我躲在陈默的身体里和她徜徉在这座城市的街头,她静静地说着关于她的故事,然而我却浑然不知,直到那天晚上。
我闭上眼睛,于是那晚的情景再次浮现而出。
“关于那个女孩。”小雨轻轻说道。
院子里月光皎洁,几个男人正靠在扶梯处抽烟,我感到小雨的声音正飞出屋外,乘着月光飞向寂静的夜空。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小雨静静地看着陈默,一如我静静地等待答案。
“大约三年前,也就是知道爸爸失踪的事情后,去过一个叫临洲的地方。”小雨说。
临洲?我想起穆泽在信里提到过的那个小城。
“很不起眼的一个地方,但是我想你应该知道。”小雨说。
陈默不置可否,然后问:“怎么会去那里?”
“很久之前跟爸爸回去过一次,那里是爸爸的老家,而且爸爸也有业务在那边。”
“以为会在那里发现什么线索?”
“恩。”
“然后呢?”陈默问。
“没有任何的线索,但却认识了你。”小雨说。
“但是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就当时的情况来说,你百分之百不会对我留下任何的印象。”小雨轻轻一笑。
“是吗?”
“当然。”说着,小雨侧过身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陈默。
照片里,我看见陈默穿着蓝色的短袖T恤、黑色的运动短裤,双手交叉放于胸口,背靠球门的一根立柱,身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上放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陈默轻轻地笑着,露出一副稍显青涩的模样。
陈默把照片翻了过来,上面写着——“我会记得我们的约定”。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陈默放下照片,然后问。
“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到的,在一封信里。”小雨答道。
“废弃的屋子?”
“在临洲待了五六天,拜访了一些父亲的长辈和朋友,也联系了当地生意上的合伙人,一无所获。临走之前我去了爸爸曾经上过的中学,他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时间,初中还有高中,我想去看一看。
“我在学校的操场上坐了一下午,努力去想象当初他在这里时的情景,据我所知,上学的时候爸爸也是一名运动健将,尤其擅长打篮球。到了傍晚,我从操场出来,沿着围墙边沿的小路往前走,走过一片花坛,看见一排尖顶的老式瓦房。”
“嗯,尖顶的老式瓦房。”陈默轻声应道,像是亲眼见到一般。
“所有的门窗都被拆掉了,从外面可以看见房子里面放着一些废旧的桌椅和实验器材,还有一些露出弹簧的海绵垫和断了腿的乒乓球桌,估计以前应该是实验室和运动器材保管室吧。
“我进到一间,里面有一股很重的尘土味,地上散落着一些空白考卷和旧报纸,像是漫不经心的脚印一样一直延伸到墙角处的一排桌子底下,桌子上还堆着许多,东倒西歪得不像样子。我随手翻了翻,就看见桌子上还有一些信件。”小雨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动,像是要再次拂去那些信上沾染的浮尘一般。
“你在里面干什么?有个声音问我。”小雨说,“我看见一个老头拿着扫帚站在屋外。只是随便看看,我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没人要的东西,老头说。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偷看别人的隐私,只是觉得人们既然把信寄了出来,就希望它能被拆开,就这么被丢在那里,和一堆废纸混在一起未免太可惜了。于是我把其中的一部分带了出来,回到住处后一封一封地拆开,只是起初有些失望,并没有我期望的内容。”
“你期望什么样的内容?”陈默问。
“一个人写给另外一个人的那种信啊,朋友跟朋友之间,或者男生跟女生之间,讲讲身边有意思的事情啊,或者讲讲藏在心里不为人知的秘密啊之类的。”
“一封也没有?”
“可不是,不是什么教学杂志,就是退稿函,要不就是一些推销用的广告画册,还有一些催缴水电费的催款单,总之正儿八经的信是一封也没有。正想着,我注意到手里的那封信,信封上的字迹告诉我这应该是一封正常意义上的信件,我拆开……然后就看到了这张照片。”
“这么巧。”
“更巧的是我在这里竟然再次遇见了你。”
“也许和照片上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呢,只是有点相似罢了。”
“也有这样的可能,但我相信是,这张照片一直带在身边,我清楚这个人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小雨淡淡一笑道。
陈默跟着笑了笑。
“那是怎样的一个约定呢?”小雨问。
陈默悄悄地收起笑容。
“当时我挺羡慕那个女生的,觉得能被另外一个人记住应该是件很快乐的事情,我也希望有个人说我会一直记着你的哦。”
“是吗?”
“后来我还托人去学校打听过这个女孩的事情。”
“这又是为什么?”
“好奇为什么这封信没有寄到她的手里,好奇为什么这封信被丢在了一个无人记得的角落。”
小雨看着陈默,陈默亦看着小雨,两人都像在努力确认着什么。
片刻之后,两人如同达成了某种共识一般各自低下头去,再无关于穆泽的只言片语,只剩下我仍在脑海里兀自徘徊游弋。
黑暗中我睁开眼睛,脑袋上隐隐有种被钝击之后的沉重之感,我不得要领地揉了揉,然后起身下床,坐到书桌前,打开应急灯。
“为什么这封信没有寄到穆泽的手中呢?”
陈默没有丝毫动静,答案自然无从知晓,于是我靠到椅背上,再次闭上眼。
小雨侧睡着,脸颊微微泛红,这兴许是到了房间又喝了不少啤酒的缘故。陈默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熟睡中的小雨,她的一只手放在外面压住被角,另一只手则伸进枕头底下,像是抓住了什么。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声,那双紧闭的双眼不时地微微眨动,仿佛随时都会睁开一样。
我开始冲着陈默抱怨起来。
“你在卫生间里磨蹭太多的时间了。”
“你不知道这个女孩喜欢你吗?”
“说实话这段时间我已经受够你了,你不是说要换我接手吗?”
“你就打算这样一直坐着?”
陈默没有吭声,但他用行动告诉我他不打算这样一直坐着。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将窗帘拨开一条缝隙。
窗户上印着陈默的影子,陈默凑到近处往外面看。寂静的小巷里亮着几盏路灯,映衬出屋檐下一扇扇漆黑的窗户,月光灰蒙蒙地浮在半空中,浩浩荡荡地铺向远方。
如此不知站了多久,陈默转过身,走到床边,关掉床头灯,然后再次躺回到沙发上,黑暗中只剩下空调风口处传来的呼呼声。
过了一会儿,小雨转了个身,趴在床上,两手在身边上上下下地摸索起来。陈默把手伸到床边,小雨的左手慢慢寻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捏了捏,然后用力抓住,拉进了枕头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