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琳一声声“花”、“落”、“归”、“鸣”中,索菲亚已是伤痕累累之身。这一把把刀刃就如同贝琳身体的一部分般,控制自如。她的腿也已被刺伤,所幸背后的伤口不深,才不至于落得惨死的境地。可是她也知道,长此纠缠下去对自己实为不妙,身后鲜血直流,透过衣裳遇到冬寒,转瞬又凝如脂膏,仿佛将她的整个后背都结成了一团,使她的行动不甚流畅。
贝琳的攻势虽然凌厉,但也绝达不到使人无力招架的程度,招式也并不华丽,虽简单而又卓效,可若遇到善用兵器的高手绝不可讨到半分便宜。单以招数而言,索菲亚并不忌惮,但如今她被下了先手,以负伤之身应对,难免不落入下风。
“多么细致的皮肤,如这光洁的白雪般,吹弹可破。”贝琳手握刀刃,划过自己的鼻尖,如同品味着指尖的腥香。
索菲亚毫不在意她的调戏,眼下垂危之际,怎样在生死界限间多向生的领域迈进一步才是重中之重。这时,透过贝琳妩动的身姿,她发现那一把把刀刃在贝琳的衣下按照某种整齐的顺序排列着,定睛细察,竟看到刀柄攀附之处隐约可见一道弧圈。难道那就是飞刀的栖归之所?索菲亚见此,不由计上心来。
“你确实很厉害,但可惜你是赢不了我的,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命中相克吧。”索菲亚横刀在前,似要一扫之前的颓势。
贝琳见已深陷如此险境的索菲亚竟还能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如同火架上劈叭作响的硬骨头,不禁怜悯地叹了口气。“可爱。”说着,她又挥衣一摆,无数把飞刀向着索菲亚冲去。
“魔女的纱衣。”索菲亚就在等这一刻,她又一次使出了之前对巴顿所用的那一招。倏然间,她的影子离地而起,将她通身包裹。贝琳从未见过这般能力,惊异间,仍不住地向索菲亚发出着飞刀,毕竟进攻是试探对手的最好方法。然而令她震惊的是那一把把飞刀刺在索菲亚的身上,竟接连没入了黑影之中,继而又穿过她的身体,滴血不沾的贯入了后方的松树枝干上。
奇怪!?为什么伤不到她?贝琳正自问间,索菲亚却已冲到了她的身前。如今她已有魔衣加身,再无恐于迎面而来的飞刀,自是一往无前。贝琳仓促地从衣下取出一把飞刀,勉强接下了索菲亚刺来的匕首,而后急忙拉开距离。可索菲亚阔步紧跟,没有了飞刀相助的贝琳见无法摆脱索菲亚,心中愈加躁乱。就此双方僵持了数个回合,前后不过三两分钟,可索菲亚的影子却似要先一步褪去了。这一招虽强,但缺点也甚为明显,那便是持续时间过短,且极为耗费魔力,若没能出其不意一招制敌,或是在三两分钟内打败对手,那留给自己胜利的希望就只有无限接近于零的可能而已了。终于,贝琳也察觉到了索菲亚身上覆盖的影子在渐渐褪去,欣喜之余的她看到气喘吁吁、额间淌着大汗的索菲亚,知道胜利的天平又一次倒向了自己这边。喝念一声“归”!散落在四面的飞刀瞬间同起,向她所站之处汇集而来。失去了魔衣的索菲亚见四周环绕着无数飞刀,知已无处躲藏,只得扭曲着身子尽可能的躲闪,但还是被刮伤了手臂。贝琳则一转身,刀刃又归于衣下,优雅之姿依然如故。
“真是可惜啊,你的能力虽然很出色,甚至可以说是我闻所未闻的奇技,但你却没能把握住机会。眼下看样子,你已不可能再使出第二次那个魔法了吧。”
“是啊,这一招太耗费魔力,我撑不了多久。”索菲亚见贝琳放松了警惕,知其认为自己已无力反抗,便也舒了口气轻缓道。
“你的魔法很奇怪,就像沾染上了恶魔气息的邪力一样,早晚会将自己也完全吞噬了。不过所幸还不完善。”
“的确如此,我的魔法还不完善,可它并不会背叛我,而你的刀刃就不一定了。”索菲亚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匕首。贝琳不解,但看到她的眼神,隐隐之中预感到了某种危险,而与此同时索菲亚已将手中的匕首重重地向着脚下的影子刺去。这一瞬间,贝琳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一幅幅与索菲亚战斗的画面,万千线索于万千可能中寻觅,终于,她意识到了那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可惜为时已晚,她的面色猝然苍白,如冰雪般失去了血色。
她颤巍巍地拨开斗篷,抖动不止的双手如同赤裸着身子在风雪中呼救的遇难者般。她确实感到寒冷,彻骨的寒冷,但并非因为此时的天气,而是因为她嗅到了死亡的冥息,一种扑面而来,萦绕在她鼻尖的不详之气。
终于,她看到了,在那灰色的纱布上,凝聚了一团黑色的影子。她明白,她自然已经猜出了一切,无需索菲亚的解释。在她的飞刀穿过索菲亚的身体时,已携带上了她的影子,而在她一声“归”呼后,又将影子带回到了她的身边。就这样,在毫无预料之中,她受伤了,受了索菲亚的重击。那把匕首从她衣下的影子中倏然而出,无法闪躲地刺中了她的腹部,如隐于黑暗之中的黑影,死角之中的死角,纵有天眼相助,也看不到这危险。
“你……”她已多年未曾负伤,面带愠色,却并不为索菲亚伤她而怒,她生气的只是因为索菲亚那灵动且富有变化的招术。她原以为自己的招术美丽、优雅,而又有活力,可如今见了索菲亚,仿佛那仅有的自傲也离她而去了。“妖女……”
'妖'这个字形容一个女人既有贬义,也有褒义。贬义是说她容颜邪魅,好恶淫逸,恰如诡计多端的狐精一般。褒义是说她灵动轻逸,不拘格束,恰如风中之灵一般。贝琳此时的语意显然是后者。
她欣赏她,欣赏她的胆识,欣赏她的招术,欣赏她的谋略。但此刻,她仍然不得不杀了她。她又一次张开了斗篷,露出那无数的寒芒。这点创伤还要不了她的命,或者说暂时还要不了,所以她更要速战速决。
“喔,你就不怕我再用刚才那招将你的飞刀打在你自己的身上么?”索菲亚见这一击未能放倒贝琳,自己也没了武器,不得已声胁道。她那还有多余的魔力施展那一招,背后的伤口经过方才的战斗又裂了开来,愈发疼痛,可她仍强忍剧痛装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微笑道。她知道,此时胆怯的一方便是最终的败者。
而贝琳早已看穿了她的想法,透过她那勉强的笑容背后,有的只是无尽的疲惫与疼痛。可即使看穿了这一切,她也没有出手。看着索菲亚强撑出来的笑意,她入了迷,仿佛这就是专她所做的表演。多么执着的微笑,无暇而又纯粹,褪掉之中求存的渴望,就如同初生孩童的笑意一般,不染尘世。她能感觉到,那是生的渴望,一种纯粹的,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她羡慕,甚至有些嫉妒,自己何时才能有这般微笑,为了这没有意义的世界活下去而强装出来的微笑。或许她曾经有过,但现在确已不复存在了。
瞎子并不在意眼前的黑暗,可当听到他人歌颂光明之时,便会意识到自己的悲哀。
“你…走吧,是我败了。”她乱着步子来到了树下,倚着树干坐了下去,眼神中尽是无谓的空洞。正如这世上有了笑声,才有了眼泪;有了幸福,才有了痛苦。她见到索菲亚的表情后,更觉自己不再活着。
“你…为什么?这伤对你而言并不致命吧?”索菲亚并非还想再战,只是不解贝琳的用意,唯恐有诈。
“是啊,并非致命伤,可再打下去就不一定了。一个人败总好过两个人死,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她说着,挤出了一抹惨淡的微笑。
索菲亚知道她并没有撒谎,再战下去对她们两人而言都没有好处。一场没有生者的战斗对两个女人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那…多谢!”她虽靠实力取胜,但对方若知趣的认输,她还是忍不住道起了谢。说罢,便转身向着远方快步走去。她已不再担心身后,因为她知道贝琳已失去了战意。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贝琳似乎也想从她遗留的气息中寻找到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据。
那是一个午后,小雨初歇,碧草青天。一男一女两人坐在了沾满雨水的细草上。
“我的故事说完了,你会厌恶我、赶我走么?”女人留着黑色短发,从脚尖到指尖都焕发着青春之气,昳丽如春,而深邃的眼神却透露着老练的眸色。这表明她的童年一定短暂而又艰辛,或许根本不曾存在。
“多么美丽的一双手,我想经过她做出的饭菜一定很可口。待这革命结束后,你能为我做顿饭么?我保证,我永远也不会再让她们染上鲜血了。所以,答应我,不要再杀人了。好么,贝琳?”他自始至终带着微笑,但并不是为了显得自己的话语亲切,只是他想掩盖自己内心的悲痛。没有人能面对自己心爱之人诉说着不幸的过去而又不为之心痛的,因为你可以加入她的未来,却永远参与不了她的过去。所以你只能悲哀,为你错过的时光悲哀,为你永远不能改变的过往悲哀。
贝琳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她知道他定不会赶她走,因为他爱她,而她也爱他。可她曾经幻想过的那些话“你也不想杀人”、“是生活把你逼成了这个样子”……他一句也没有说,只是简单的希望她日后能为他做饭而已。我的这双手…也能做饭?这沾满人血的杀人恶魔的手做出的饭也有人愿意吃么?她在心中一遍遍自问道。可是眼前就有一位。她发自内心的哭了出来,为能遇到他流泪,为两人还能共同活着而流泪。她曾不止一次地诅咒过上天,恨他是个瞎子,聋子,看不到她为了生存着而做的那些作呕之事,更听不到夜幕降临时她在月下的哭诉。但如今她不恨了,反而充满了感激。纵使你夺走我的一切,可只要还有他,我便知足了。她这样想着,在内心深处这样想着。
“嗯!”这一声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力气,说完,她便绵软地偎在了他的怀里。
她抬头望着天,希望能下起雪来,这样,那冰冷的白雪才能麻痹她双目下的泪腺,冻结这具不堪的灵魂。
可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泪水已下,灵魂也已破碎。
这泪是热的,还是冷的?她不知道。她也无意知道。有人说泪怎么可能会是冷的?泪都是热的,因为她来自心底,可正因为如此,所以贝琳的泪才是冷的。
“穆…我发誓…一定…”她喃喃道,倒在了细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