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就是他,孤身一人斩敌军数百,大破敌阵,还生擒了敌方大将。”一个颇有将军风度的男子领着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士兵走到了一匹白羽马前,跪倒下来说道。
“喔?我军真是不乏勇猛之士。来,孩子,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模样。”端坐在马上的国王说道。巴泽尔刚下战场,听闻国王亲临前阵,还未来得及稍作打点便被带到了面前,可他毫不胆怯,兴冲冲地抬起了头,张大双眼,喘着粗气看着国王。此时的他以血为妆,黢黑的污泥也掩盖了他几分英气,可这也更彰显出了他无畏牺牲的勇猛之力。“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看着他,国王又问道。
“我叫加隆·盖伊,陛下,是第三军破阵队的队长!”
“加隆·盖伊……真是个勇敢的名字。你想要什么奖赏?”
“陛下,如今敌军国门未破,三将未俘,战争远未结束,末将不敢有任何奢求。”他毕毕恭恭地说道,话语中未有半分虚假。
“哈哈哈。”听过他的话,国王也不由仰天大笑道。“有你这等战士在我军中,我们又何恐无胜?罢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再强求于你,但我欠加隆一份赏赐可会记得清清楚楚,待到战争结束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么?”
“呃…呃…”巴泽尔有些支支吾吾,欲语却又无言。
“看来还是有啊,无需拘谨,但说无妨。”
“我的家乡在南方的一个村庄里,那里有我们家世代耕耘的几亩良田,也有一名我深爱的姑娘。只不过她是贵族出身,虽然我们两情相悦,但农人的身份却阻碍了我们……”
国王毕竟已年过半百,儿女情长之事也算见多识广,听过他的话即刻猜出了他的意思,一脸坏笑地问道:“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做?”
“我…我想…待这战争结束,陛下能亲自去为我提亲。”
“大胆!你竟敢提这么荒唐的请求!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带他前来的将领即刻慌了神,拍打着他的后脑说道。“对…对不起,陛下,这孩子他也是初入军营,不懂礼数,我又疏于管教,还望陛下恕罪。”
“哈哈哈哈。”国王一听更是大笑了起来。“怕你正是为了这件事才从军的吧。”他一语中的,被识破的巴泽尔也羞怯地摸了摸脑后。而他这一摸,也让国王看到了他右手虎口处已结痂了的伤痕,在这隆冬之际变成了紫色的血块。“你右手的伤是怎么弄的?我看不像剑击所致。”
“啊,这个啊?”巴泽尔一愣,早已习惯了的完全不放在心上。“我挥斧子的时候总是掌控不好自己的力道,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这样。”
看到这伤,国王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下了马,将手中戴着的那双黑色手套也脱了下来。“来,戴上这个。”
“陛下,这是您的手套,我不能戴!”巴泽尔纵使再粗神经,也不至于敢接受这件物品。
“现在让你戴上它的正是你的国王。”
“可回皇都的路途遥远,陛下的手会受不了的。”
“寒冷可以侵袭国王的手,但绝不能侵袭战士的心。这双手套是用石骨蜥的皮制成的,绝对能够承受你的力量。”说着,国王躬身亲自为巴泽尔戴上了这双手套。“感觉如何?”
“嗯!很温暖!”此时巴泽尔的眼中已噙满了泪水,离家从军一年多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原来也可以单纯的为了这个国家而战。
而后国王再次上马,动身欲要离去。
“加隆,我很期待你在战场上的表现,不能在前线目睹这一切真是遗憾,但我希望能在皇宫中继续听到关于你英勇的捷报。女人的时间不等人,不要让心爱的女人等太久,所以努力活下去,努力让那一天尽快到来吧。喔,对了,趁这段时间我也要考虑一下那天该穿什么好了。”国王说着,渐行渐远,只摆了摆手,与巴泽尔道了别。
看着国王的离去,巴泽尔有些不明所以。“陛下他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痴,你马上就要成为你们村里最风光的人了!结婚那天可别忘了邀请我!”将领说罢,拍了拍巴泽尔的头顶,返回了营地,只留下了他一人呆坐在原地傻笑……
……
“将军,遣令使来了。”巴泽尔望着眼前敌国的村庄,正努力回想着故乡的景色,一旁的副将却打断了他的思绪。随军七年来,他建功无数,被授予了帝国之力的称号,已然成为了帝国三大将军之一。如今的他声名早已远扬家乡,可他却感到自己归乡的路途越来越遥远。他回首看到副将身旁那个披着暗黑色斗篷的男子,那个曾经让他日夜期盼出现的人,那个能够将自己的战功传至远在皇都的国王耳畔的人,可不知何时起,他渐渐变得畏惧起了他的到来,仿佛他的每次出现带来的都只是无止尽的战令与死亡。
“又是大功一件啊,将军。这躲在村庄里的三百精兵终究还是没能逃过您的慧眼,看来我又可以在陛下面前大书特书一番您的赫赫战功了。”遣令使说着烂熟于心的套话,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否关心这些在前线日夜战斗的战士们的死活。
“套话就免了吧,西线的战斗还没有结束呢,陛下这次有什么指令?”他不想再与遣令使有更多的交谈,直奔主题道。
“费蒙将军在东线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听出巴泽尔话意的遣令使也省得多言,直接说道。
“什么?!费蒙将军受伤了?那个男人…竟然会败?”听到这句话的巴泽尔也是万分惊讶,他深知费蒙的实力,虽说同属将军一职,但他的实力却远在自己之上,甚至说他是帝国最强之人也不为过。
“不,费蒙将军并没有败,恰恰相反,他取得了大胜,只是在追击敌军时太过深入,不幸中了埋伏,而失去了右臂。”
“……陛下派你来究竟所为何事?”他不明白通过这件事国王到底会有什么命令交给他。
“陛下有令,加隆将军所到之处,不留一个活口,不留一间屋所,不留一片耕田。”
“什么……?”巴泽尔听到他的话后愣了片刻,不敢相信的看了一眼身前的村庄与押解的俘虏。此地虽属敌国,可面对手无寸铁的村民与缴械投降的战俘,他也是难下杀心。“这些都只是放下武器的俘虏而已啊。”
“俘虏也是战士,我相信在上战场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
“那这些村民呢?他们是无辜的啊。”他摊开双手,无法接受这件事。
“加隆将军,我相信我已经把陛下的命令传达的很清楚了,不留一个活口,不留一间屋所,不留一片耕田。”看到巴泽尔陷入抉择的神情,遣令使知道再留下去只会引火上身,便急忙上了马。他已经将命令传达,剩下的就事不关己了。“费蒙将军是帝国最重要的战力之一,他的受伤令陛下震怒不已,此举也是为了给将军报仇。我知道这很难,但我希望将军能明白,在战争时期,没有一个亡魂是无辜的。”他说罢,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了巴泽尔在夕阳下煎熬的身影。
“将军……”看到巴泽尔迟迟未下令,副将也忍不住问道。此时的他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他又何尝不想放过这些村民呢,但抗旨便意味着背叛,既背叛了自己的国家,也背叛了曾经许诺要娶她的心爱之人,更背叛了这么多年来为了荣誉所付出的血和汗。
“动手吧。”最终,他还是抛弃了自己所曾坚持的正义。
看着那些被战士们破坏的房屋,一抹抹飞溅的鲜血,还有跪倒在雪地中求饶的女人和孩子,他强迫着自己的心去习惯,去麻木。木梁的断裂声,士兵的嘶吼声,村民的悲鸣声,这里是哀鸿遍野的地狱,而自己则变成了守门的恶魔。身后的烈焰滔天,火光起,晚霞落,巴泽尔看着升腾的黑烟,里面混着的是一个个痛苦的灵魂。
我永远……也不会回来这里了。
……
前往西线支援的路上,途径一道幽谷。巴泽尔面色无力的坐在马背上,自那一件事后,他就鲜有笑容,纵使他努力不去回想,可每当深夜降临,睡梦中却仍看得到那一幕幕惨状。
“有伏兵!”走在最前面的哨兵突然大喊道,谷中的战士们随即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就连巴泽尔也停止了遐想。
前方的拐口处不断冲出着敌军,他们策马急奔,手持长剑,犹如来自地狱的死亡军团向着他们毫无畏惧的冲来。在这狭窄的谷道内,后退是不可能的,唯有与敌军一战,而正面冲突拼的就是气势。
“踏碎他们!冲啊!”前一秒还在深深的内疚中无法自拔的巴泽尔,这一秒便化身了军队之魂,这是他身为一名将军的职责,也是应为战士们担起的责任。但他们刚一出击,谷顶上方便砸下来了一块块巨石,不幸被击中的士兵们只一刹那便不成了人形,顿时,军队中浊声四起,人心不齐。“不要慌!保持阵型!注意前方的敌人!”巴泽尔又喊道,这一声虽起到了效果,但他看的出来,士兵们仍在担心头上落下的巨石。带着恐惧是打不了胜仗的,深明此理的巴泽尔决定独自去解决顶上的弓兵。
“维斯,带领战士们杀出条路来,不要耽搁,尽快冲出雪谷。”他对着身旁的副将说道。
“那将军你呢?”
“我随后就到。”说着,他便下了马,只身攀上了断崖。
谷上的士兵们看到巴泽尔的出现即刻慌了神,他们急忙张弓搭箭,希望在这无数根箭矢中碰巧能有一根伤到他。可惜没有。巴泽尔如同杀神降临一般,挥动的巨斧溅射出一道道血渍,少数的士兵们甚至在绝望中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呐喊,便已呜呼哀哉了。而更多的士兵们则是拔出了佩剑反击,可他们又怎会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何许人也呢?剑刃相向,只得惨死斧下。只一晌间,他便从人前杀到了人尾,回头看到这遍地的尸体,血腥的红河,他竟七年来第一次地感觉到自己有些累了。此刻的他好想坐下来休息片刻,但一想到自己的战士们还没有脱围,那双疲惫的腿便又坚实了起来。
“你…你就是…‘莽鬼’…加隆吧……”他正要离去,却看到血泊中又摇晃着站起了一名士兵。他显得有些惊讶,倒在自己的巨斧之下竟还有人能够站起来,难道是自己的斧刃变钝了么?
“是我又怎样?”
“我…我要…杀了你!”他说着,努力举起了手中的刀。
“哼,不自量力。”在他看来,眼前的小卒不过是在痴人说梦,为了荣誉与野心竟失去了理智。他丝毫不将此人放在眼里,只站在原地,等着他来送死。
“你竟然…烧了村子……”巴泽尔听到这句话,瞬间乱了心神。这个人,难道……他的思绪飞动,止不住地回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那里…有我的妻儿,我饶不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他用尽全力地嘶吼道,洒着眼泪,摇摇欲坠地冲向了巴泽尔。此时,面前的对手仿佛已不再是一名浑身浴血的士兵,而是数以百计复仇的亡灵。他忘记了躲闪,似乎也无意去躲闪,呆呆地杵在原地,脑海中回荡起了一幅幅女人抱着孩子求饶的画面。那一个,那一个,究竟是那一个……他努力思索着,想要找到那一对无辜的母子,突然,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无辜的。与此同时,士兵的刀刃也刺进了他的胸膛,鲜血顺着铠甲从他的胸前滑落,他愣怔地捂着伤口后退着,完全忘记了身后的悬崖,终于,他脚下一空,坠入了白色深渊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躲?难道我认为自己有罪么?去战斗…去掠夺…去征服……我没有错,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呢?夺走他人的幸福…而成全自己的幸福…原来是如此的痛苦。神啊!杀了我吧,杀了我这个罪孽深重之人吧!
他望着蔚蓝的天空,下沉…下沉…直至坠入冰河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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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的攻击愈发凌厉,巴泽尔渐渐落于下风,他凌乱的动作已不允许自己再有分心之举了。
“你的斧刃就和你的心一样沉重啊。”也不知是巴泽尔负伤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启感到巴泽尔的动作变得愈发迟缓,只顾于招架。“一个沉浸过去的人,只会溺死在回忆里,是无法战胜我的。而一个抛弃过往的人,心中再无那份支撑的信仰,亦是无法战胜我的。”他一剑将巴泽尔击倒在地说道。
此时的巴泽尔由于刚才的摔伤所致,脸上挂满了鲜血。他略显无力地坐在地上,听到启的话,原先木讷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微笑。
我是罪恶之人,可为什么上天不肯杀了我呢?无数次置我于死地,而又无数次让我苟活了下来。如果你执意让我于噩梦中惊醒,那么我便撕碎这噩梦!
“我的名字叫加隆·盖伊,一个徘徊于人间的战士,今天在此,只是为了打败你。”终于,他站了起来,脱下了那双黑色手套,又一次举起了战斧。
启看到他的样子,嘴角上扬,闭上了双眼,将刀刃归鞘。他紧握刀柄,踏步冲向了巴泽尔,双目缓缓睁开,拔出的刀刃摩擦着内鞘,发出一阵刺耳长鸣。“断魂之唳。”他的刀刃在这冰天雪地中归为了无形,只如银丝般划过巴泽尔的斧刃,流过他的胸膛。
启停了下来,合上了刀刃,身后的巴泽尔伫立在原地,刹那间,斧刃断裂,而他的胸膛也溅出了一道鲜血。
巴泽尔望着前方无尽的茫茫原野,恰如自己的人生一般,渴望着终点,却又永远望不到终点。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变钝的不是自己的斧刃,而是自己那早已疲惫不堪的心。
“为什么…不杀了我……”他用断裂的战斧撑着地面,半跪了下来。
“……我已经杀了,那个叫做加隆·盖伊的战士已经死了,死在了我的刀刃之下……死人只是一个死人,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够赎罪。所以,带着你的新生命活下去吧。”
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够赎罪……是啊,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呢……神啊,难道这就是你不肯杀我的原因么?
“是吗……那真是谢谢你了……”他听到启的话,一直顶在咽喉的那股气也终于消散了,苦撑的身躯失去了依靠,扑倒在了地上。
启看着倒地的巴泽尔,只刚一舒了口气,便感到腰腹有一阵剧痛袭来。白痴,耍什么帅啊……他捂着那根断裂的肋骨,向着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