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车站是Z市仅有的几个让当地百姓告诫后人过戌不入的地方之一。
文?革时期,这里是当时最大地主的住所,根据老人们的回忆,那是Z市最有钱的地主,据说那家人是慈禧年间从京城迁居过来的贵族,因为两兄弟吵架分家,扔下一句‘老死不相往来’后,弟弟便拖家带口揣着丰厚的家产,千挑万拣选了Z市这个气候皆宜的地方定居。而有钱自然就是任性,Z市人感觉只是转了个身,原先那块果园就被推平建起了古色古香的高门大宅,陆家弟弟遂以当地第一个独姓的姿态高调入侵。
连绵的围墙为Z市人民树立了‘地主’的形象,陆家人不负众望,买田置地、请工雇婢,很快便成了当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每望着那高墙大瓦羡慕不已。
短短十年,陆家米铺就开了十数间,更是买下了Z市近一半的农田,由于陆家的工钱合理公道,原住民也都乐意给他们干活。可惜,好景不长,当宣统帝下诏退位,曾经雄霸四方的清政府正式走进历史,自此中国大地陷入了数十年动荡不堪的岁月,庆幸的是,战乱没有给陆家造成太大影响,Z城的百姓也得以在这棵大树下赖以生存;不幸的是,正是由于陆家殷实的家底,新中国成立伊始,陆家被划入了‘地主’的圈子,成为政治改革的牺牲品。
据老一辈回忆,那时陆家作为拥有Z市一半土地的主人,除了家业充公外,每次的‘打倒地主阶级’活动中,陆家人都是第一个被推上去受刑的倒霉蛋,现在说起来轻松,但那时的场面却称得上残忍——把猫放进衣服里挠得人鲜血淋漓、用竹签从脸上穿过去、被情绪高涨的人兜头兜面地扔烂菜叶烂泥巴……
陆家人最终消失在这片农民翻身作主的运动中——当一个年轻少妇饿死被抬出,当夜的陆宅燃起了熊熊大火,被派来看守的知青学子看着大火呆了片刻,然后兴奋地喊起‘地主阶级从此丧,封建消灭恶霸亡’口号。盛极一时的陆家就仿佛昙花一现般存在老一辈的记忆,红墙绿瓦高宅事最后只剩得城西无名岗里的荒草乱木小坟包。
小毁还记得外婆跟她讲起这段故事时的唏嘘:【老爷夫人都不是什么坏人,那段时间哪里都打仗,多少人流离失所客死他乡,虽然陆家并非大善,但也给了我们一口饭吃。养尊处优了一辈子,也难怪夫人受不了一把火烧了,烧了干净,免着被人糟蹋。】
入夜的城西车站很是冷清,一圈看下来,小毁不禁泄气,不过也知道林叔不可能在这里逗留。
【小姑娘,找人呐?】
小毁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脸上爬满皱纹的老人家正蹲坐在墙根,一手点着火,一手水烟筒,笑眯眯地看着她。
虽然奇怪老人有凳子不坐去坐地板的行径,不过一想到老家村头的那些纳凉老人,也就释怀,忙走过去向他打探。
老人家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哦,这人约莫巳时三刻过来的,这会儿还是后面转悠呢。】
小毁惊喜:【大爷,您看见他了?】
老人吐了口烟,烟雾弥漫中只隐约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见了,本想找他聊两句来着,不过他挺忙的,都不理我。】
【那大爷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没时间去细想他的小抱怨,小毁期待地瞅着老人。
老人伸出干瘦的手,颤巍巍地指了个方向:【那,你过去就看到了。】
小毁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三两盏昏黄的路灯,蜿蜒的小道深不见底,阴测测的一片,岂不正是传说中陆家主宅、后来种了大批柳树的地方。
小毁谢过老人家,率先给年越打了个电话,好在离得不远,年越很快就到了。
看了看那片柳林,年越不由得皱眉:【确定是那里吗?】
【嗯,这位老人家说的。】说着她便让了让,却不知那老人竟什么时候走了,她讪讪地扯了个笑:【老人家手脚挺利索的。】
见年越望着那片柳林不作声,小毁思量再三,忍不住道:【要不,你先回去?我去转一圈就行。】嘴上说得潇洒,其实心里扼腕不已,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人家都愿意跟过来帮忙,再陪一会怎么了!但一想到自己‘过人’的体质,小毁不禁泄气,上次已经连累他一次了,怎么好再把人拖下水。
年越收回视线,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说:【试试再打打他的电话?】
虽然是问句,但小毁可以肯定年越眼中是不容反驳的意思,默默地掏出手机,边嘀咕边拨号:【肯定是打不通的,我今天都打了好多次了,每次都说‘不在——’】不等她吐槽完,突然双目圆瞪:【通了!】
来不及细说,电话就被接通了:【小毁!】
【林叔,你在哪儿?】无数电视电影教导,任何时候都要先说重点,小毁直接切入主题。
林叔很是给力,也飞快回道:【车站西边的废屋。】声音又快又急,似乎还伴着急促的喘息。
【你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吗?】小毁飞快地瞄了树林一眼,又回过头来紧盯着年越,日后再想起时,小毁才发现原来早就对年越投入了多年未赠出的信任,正如赵蕾感慨的,出了社会之后,想遇到一个能让你付出信任的人,难、难、难。
年越感觉到了她的担忧,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声道:【别慌。】
那边林叔又简短地说了什么,小毁一个劲地点头,然后道:【好,你别动,先藏好,我们这就过去找你。】
小毁看着年越正要说什么,年越默默牵过她的手:【走吧。】
小毁愣了下,点头,又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但抽到一半又怕动作太突兀让年先生不自在,只好别别扭扭地任他拉着。
年越察觉到她的动作,不由得勾了勾唇。
刚走进小道,一股阴冷扑面而来,空无一人的柳林只看得到摇曳的柳条在地面上交织成斑驳的黑影,无端就想起了李云家的怪事,小毁下意识地抬起头。
感觉到她的视线,年越微侧首:【怎么了?】
小毁摇摇头,想了想停了下来,双手弯曲放到颈后。
年越正奇怪她的举动,就见她把脖子上戴的一块玉佩摘了下来,看着掌心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玉,年越双唇微抿:【这是何意?】
若在平时,小毁肯定又要吐槽他落后的用词,但这会儿她快速道:【我戴着它什么都看不到,刚好你帮我保管一下。】
年越慢吞吞地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她,直盯得小毁浑身不自在,才缓缓点头,让小毁替他把玉缠到手腕上。
循着林叔的告知,二人很快穿过了柳林,柳林后是一片古旧的建筑,听说那是民革时期保留下来的,城西车站建立时,市建为了保留这片绿化便没有重拆,一直就这样空了下来,算是荒废,除了流浪汉,平素基本不会有人来这边。
二人不知不觉走了很远,望着车站有些恍惚的灯光,小毁这才发现原来这片废屋占地是这样的广。
【他有说在哪个位置吗?】但见已走出了灯光范围,年越微皱眉,拉住小毁。
【说了,可我们刚也没看到人,打电话也没接。】小毁苦着脸举起手机示意。
喵!
凄厉的猫叫划破夜空,小毁眼皮一跳,惊魂未定地望向发声处,只见一只黑得与夜色浑然一体的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地从屋里蹿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赞叹黑猫蓝得发亮的眼睛,紧接着浓雾便追了出来,干脆利落地将二人裹了个严实。
小毁不由得呻吟一声,这情况熟啊!她不过是出来找个人而已,竟然也能遇上这种事情!
伸手不见五指,更别提观察一下年先生的表情和反应,好在雾气涌出的刹那二人以惊人的默契握住了手。
【怎么办?】一回生二回熟,老实说小毁并没有很害怕,只是对于看不到东西这点很懊恼。
【先看看情况。】年先生也很淡定,拇指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似乎在安抚。
喵——微弱的叫声响起,小毁下意识低头,两只灯笼般大小的蓝色珠子映入眼帘,好一会儿小毁才反应过来那是刚才的黑猫,水盈盈的眼睛瞬间唤醒了为数不多的母爱。
觉察到小毁松手的动静,年越紧握不放,问道:【怎么了?】
【是刚才那只猫,它可能受伤了。】小毁说着便弯下身,正要伸手,突然年越长臂一伸把她捞进怀里,黑猫也惊得蹿开了几米,小毁被迫扑在他胸膛,一动也不敢动,有些结巴着问:【怎……怎么啦?】
雾气渐褪,月光冷静地照出一片废屋,破败的屋檐墙壁被翠绿的藤蔓几近覆盖,废屋前白衣飘飘——
白衣飘飘?!小毁眼瞳紧缩,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微仰起脸看向年越。
年越垂眸,见她皱成一团的脸,不由得勾了勾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