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头,这地面上最大的茶馆得数“来今雨轩。”来今雨轩茶馆场面走得开,二十余张茶桌子也不嫌挤。门口挂个牌,“河水香茶”,水好,茶也好:川红、滇绿、花茶、沱茶任君自择。又加之这地方西临状元坊,东接走马街,南边紧挨着较场坝,人来人往,热闹嘈杂,少说一天里也能卖出三五百碗。
半下午,照例是来今雨轩茶馆打涌堂的时辰。自然,相熟的茶客聚一桌。东墙迎门,卖戒烟膏的红鼻子杜三,卖咳嗽丸的麻子李,福寿堂药铺的坐堂先生马永和,还有先前唱过须生,倒嗓后开了爿油腊铺的刘二爷挤一桌,一人面前一碗茶,龙门阵摆得正起劲。
堂倌王老幺左手夹一摞茶碗,右手提一把长嘴子铜茶壶在店堂里往来穿梭,时不时尖起鸭青嗓子长声吆叫一喉咙:“来罗,这里来两个双碗!”随着喊声,脚步已到,桌前一挥手,茶船子满桌开花,长嘴铜壶一啄一翘,只听“吧嗒”一声,茶盖一翻身将碗盖住,桌上竟滴水不漏。于是茶客中就有人说一声:“王老幺,你龟儿子掺茶还硬是有点板眼喃!”逢这时,王老么总是谦卑地一笑:“嘿、嘿嘿,爷几位抬举啰!”
这一天,似乎跟往常一样,没啥特别。然而,王老幺却注意到了靠墙根的茶桌上悄悄儿来了三位生客:一男一女,外加一个崽儿。男人靠墙坐着,四十出头,粗眉毛,方脸膛,额角一条寸许长的疤痕。女的三十大几,鹅蛋脸微黑,不丑,也说不上俊。八成是一对夫妇。六七岁一个男孩紧挨女人坐着,花稀稀一张小脸,眼睛溜圆,像是饿狠了,紧啃着一块铁硬的锅盔,饼渣子直掉。女人没说话,男的摸出五个铜钱一溜儿排在桌角。王老幺忙提壶走过去,没留神,碰倒了墙角的一只布袋,一摸,吓一跳:一柄单刀把儿露出了袋口。细一想,也就释然:见得多了,不消说,八成是个走江湖卖艺的。
到这里吃茶的,可谓三教九流。从较场坝收摊子下来的“跑滩匠”尤多,“金、皮、彩、卦”四门中人都有。“跑滩”即跑江湖,金门算命,看相,测字,此门中人多是些落魄失意的读书人;皮门,摆摊卖药,号脉弹筋,三分药七分嘴,多是些半吊子郎中;彩门耍猴唱曲、卖字画、变戏法、拉洋片;卦门则舞刀弄棍、溜拳踢腿,大寒天也得脱光了身,直着喉头攒劲。当然,茶客中说不定也会有鼓上蚤时迁一流角色,或是月黑头抹一睑宁烟墨专干那剪径劫道的黑道上朋友。这年头,认真不得的。
闲事少管,走路伸展。王老么照例喊一声:“这里的客人又是两碗沱茶!”然后,冲上水,扭过身又颤悠悠地往别处掺茶去了。
谁知一开茶没喝透,茶馆外雄赳赳挤进来一拨人,四座瞟一眼,竟对直走到靠墙那张桌边,呼一声站开,围住了那对夫妇。这阵势,一下子惊了满堂茶客。
过来的这几个,熟客都认得,是较场坝上武德堂洪七爷的徒弟。打头的叫李彪,是武德堂里的大伙计,脸上有几颗白麻子,人不高但却满身疙瘩肉,绰号“铁核桃”,是个拼命三郎角色。
铁核桃跨前半步,朝靠墙那男人一拱手道:“茶桌子四只脚,说得脱来走得脱。月亮坝儿耍大刀,明砍!今天想稳起不得行哈!”
“老弟,哪门子事哟?”卖戒烟膏的红鼻子杜三站起身,是询问,又是招呼。
“哪门子事?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野物子,手爪爪痒,会打人呢!”铁核桃气咻咻回答。
一来二去,终算是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夫妇俩在较场坝上扯场子耍武艺,赶巧碰上洪七爷的几个徒弟路过,言语不顺,动了抓扯,哪知这外乡客人胆气硬,手脚也麻利,哥几个非但没占到便宜,一个叫麻三的还被这男子扯了一爬扑。这较场坝方圆地界儿上谁不敬着七爷,七爷的徒弟在自个儿门槛边挨了打,这还了得,这走江湖的夫妇俩卷摊子刚走,铁核桃听说后就邀约上一拨兄弟伙赶了来。
此时,女人脸已刷白,下意识朝丈夫靠了靠,男人没动,两道粗黑的眉毛碰在一起,脸皮微微有些泛青,悄悄儿欠身将靠墙的口袋往脚边挪了挪。
王老幺眼尖,心知不好。去年冬至,这里吃讲茶打过一架,茶壶板凳满天飞,事后,光茶盖就倒了一簸箕,茶馆三天没开张,腰杆上还挨了一板凳,现如今还信阴天落雨疼。他扯住坐堂先生马永和:“老辈子,你快些劝两句。”
马永和人厚道,好做和事佬,忙道:“铁核桃,生哪门子气哟,莫站倒,喝口茶再说。”然后递上支纸烟,回头喊,“给李哥来碗茶,先记我名下!”又扭头对外乡人,“这是下半城的李哥,肚皮能撑过河船,不会难为你。头回生,二回熟,还不快赔个情!”
照理,话说到这分上,这汉子应按江湖上规矩站起来,先作个歪歪揖,说:“兄弟贱姓某,某字某号,今日初来贵地,有眼无珠,冒犯虎威,还望大哥(大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说罢,再次拱手,“一丈二的八尺,仰仗(两丈)了!”这时,对方已略为消气了。然后,向众人作个转转揖,说:“今天这满屋的茶钱小弟我会了!算是小弟我向大哥赔罪。”至此,这结一般也就算解了,往后,见面还是朋友。
不知这汉子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竟阴着脸子没动静。还是那女人苦着脸扯了他衣角一下,才站起身,抱拳硬梆梆甩出一句话:“兄弟新来乍到,摸不到锅灶,赔礼了。”
铁核桃正待发作,门口早有人抢先发话:“哪得那么撇脱!”声音不紧不慢,但却底气十足。“哟,洪七爷来了!”立马有人让座。
“给七爷看茶”堂倌王老么早忙不迭提着长嘴子黄铜壶挤了过来。
这被人叫作洪七爷”的人并不太老,看面相不过五十出头,眉棱突出,一对小眼睛细眯着,间或瞪圆,射出两束逼人的亮光。上身着柞蚕丝月白色对襟衫,下身着一条黑湖绸吊裆灯笼长裤,手里滚着一对滴溜溜转的空心铜球。这,就是铁核桃的师傅,武德堂的掌柜,较场坝这地面上名气枝响的洪七一七爷!众人都知道有戏看啦!
好事的伸脖颈、踮脚尖往前挤,胆小的早悄悄儿退到了茶馆门外的阶沿下。卖瓜子、花生、水烟丝、沙胡豆的小贩慌得忙挪。
“客人,你既然是初来乍到,摸不到锅灶,总得先打个招呼,甩张响片嘛,嘟个伸起手杆就打人哪?”洪七爷依然不紧不慢,口气平和得像拉家常。
沉默。
汉子额角上的疤痕乌中带紫,粗重的眉毛倏地一跳。洪七爷的刀条脸猛地拉长,变了颜色:“俗话说,雁过留声,狗过掉毛,有宝献宝,无宝过跑。你老弟既然敢不问红黑伸起手就打人,就请当众人面露一手,也让哥子们长几分见识啊!”
谁都听得出,话虽平和,但却蕴藏着二分揶揄,三分杀机。坐堂先生马永和挤上前,还想说什么,被洪七爷一招手止住了。
又是沉默。
满茶馆充满了使人窒息的瓦斯,划根火柴就会爆炸。大约僵持了两秒钟。汉子像是定住了神,脸颊上的咬肌动了动,挺身而起,喊一声:“有劳诸位!”侧身从墙角挤了出来。众人不知他作甚,纷纷闪开。
汉子在茶馆中间一根青砖顶梁柱前立住。敛气,凝神,慢慢抬起手来:右手拇指和食指钳住灰缝间的一块青砖,只听一声低吼,竟硬生生将一块青砖从砖柱中抽了出来。灰粉渣子抖落在地上。围观的茶客惊诧莫名,竟半天没人吭声。这青砖柱三尺见方,上托两顶梁,少说也压着四千余斤。不但铁核桃吃惊不小,连洪七爷亦大感意外。
洪七爷知道,这功夫叫“重手”,非十年八载苦功不行,一出手就会伤人,故又称“废手”,即“无用”之意。
洪七爷虽暗暗叫好,却未露声色,朝汉子抱拳道:“好,这活儿做得干净,洪某请教仙乡大名?”
“忠州周兴龙!”汉子一拱手,不卑不亢。洪七爷听了,扭头慢悠悠喊一声:“王老幺一给客人换一碗茶!”
洪七爷的武德膏药堂开在较场坝南头。他的“八宝虎骨追风膏”是这地界儿上头一份。凡跌打损伤、风寒疼痛、闪筋岔气一贴就灵。他做这买卖也有讲究:有头有脸的官儿或是提炮火带马弁的丘八来了,他一文小钱不收,说一声“烦您老传名”。末了,礼送出门,碰上有钱无势的土老肥上门喊腰痛,他就会一边不住嘴说些恭维话,一边撩起你衣后襟不由分说,将膏药一气儿贴上十张八张,完后两块大洋一张,照点。病家心知上当,为绷面子,也只好咬紧牙巴硬扛。至于一些场面上的朋友或团转一些实在拿不出钱的人来讨膏药,他也会少收钱或不收钱。按袍哥的话来说,这叫“见佛就抱,是娇就斩”。洪七爷功夫极好,早年在沙河坝打擂得过银章。较场坝团转有他百十来个徒弟,不用令旗,令箭,传个话立马就到。因此,这地界儿上不但武德堂的裔药牌子亮,而且洪七爷说话也极响。他打个喷嚏旁边人兴许就得伤风!
经洪七爷点头,忠州来的周兴龙也就算在这地面上站稳了脚跟,没人再找他的麻烦。一天,洪七爷还叫铁核桃把他请了去,差人买来了星临轩的麻辣牛肉、小洞天的陈皮兔丁、丘三馆的炖鸡面,与周兴龙对喝了两盅,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古井无波,生活在屋檐下静静地流。
较场坝上,红鼻子杜三依然吆喝他那用罂粟壳做的戒烟膏;小神仙依然半闭着眼,拈定了左颊上的痣胡为人卜吉凶、占祸福;麻子李依然逢人便说他的咳嗽丸是沿用古法炮制,一粒见效十粒断根;坐堂医生马永和依然是慢悠悠伸出四指头,捉稳了病家手杆要钱;开油腊铺的刘二爷依然在买主少时,两指头在柜台上轻敲锣鼓点子,不时悠然叫一嗓:“父女们打鱼在河下,家贫哪怕人笑咱,桂英儿掌稳了舵呀一一”而武德堂的“八宝虎骨追风膏”依然是二元一张,概不赊欠。这各色人等依然是半下午往临江的来今雨轩茶馆摆龙门阵,喝酽沱茶。当然,也间或有人要一碗碧螺春或蒙山毛尖。洪七爷自然常去,自然一走拢就有人让座,并喊堂倌:“王老幺,给七爷来一碗沱茶,算我名下”自然,七爷也不会尽白吃,高了兴,起身吼过来王老幺,“啪”地拍出五块袁大头,说:“哥几位的茶资今天七爷我开了!”然后抱拳朝满茶馆里人行个转转揖:“承各位赏脸,承各位赏脸!哥子给各位道谢了!”
这叫包场子。满屋茶客不管认识与否,上山打鸟,见者有份。如果有谁一推茶碗站起身离开,这叫不给面子,非有好戏看不可。自然每当这时,王老幺总是连眼角鼻夹缝里都满是笑,说一声:“谢七爷。”然后一把抓起大洋,两指头拎起一块,鼓腮帮猛吹口气,放到耳边听那胜似仙乐的“嗡嗡”之声。这时就有说:“王老幺,你龟儿子也是,难道七爷丢出来的还怕有假么?”王老幺细眯了眼“嘿嘿”一笑:“哪能,哪能。”并不理会大家的揶揄,迈碎步走了。于是,满茶馆人都大笑,七爷亦大笑。这就叫面子,叫耍派,叫捧场。然而,有一天,洪七爷笑不出来了。
大约是二十天后,依旧是半下午光景,来今雨轩茶馆里茶客云集的时候,坐堂先生马永和抖开一张《金城晚报》说:“咦,周兴龙这娃还硬是有点名堂喃!”
“哪个周兴龙?”麻子李喜欢热闹,忙凑过耳朵。“嗨,就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位忠州客人哪。”刘二爷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说罢,依然哑着嗓子韵他的“西皮流水”:“……接王法问斩,但念你随孤多年……”
然而,若干茶客们却扭过脖子,探过脑袋:“周兴龙他做啥子?”
坐堂先生把老花镜往上推了推,念道:“‘贻园昨宵爆冷门,飞叉神技惊四座’,算啦,算啦,懒得念,自己看,自己看。”于是,报纸易主,有好事者拖声吆吆念了起来:
本报记者王彬:四月二十三日夜,由忠州来渝之周兴龙先生首场挂牌公演,是时,贻园内宾客如云,座无虚席,均盼一睹周先生兴龙之丰采。八时正,帷幕拉,先生偕夫人双双登台,二人除表演绳鞭、连夹棍、丈二大枪等诸般长短器械外,亦演练了喉断金枪、醉卧钉床等硬功,令人叹为观止,其演练之飞叉绝技更是出神入化,举座皆惊,令吾城之观众一饱眼福。落幕后,记者于台后致贺,周先生笑曰:“雕虫小技,何足道哉,此不过牛刀小试乃尔。”
噫吁嘻,吾邦有技如斯,夷人之坚船利炮岂足惧哉!
“是说这几天没见周兴龙,原来他是喜鹊占高枝罗!”红鼻子杜三说。
“‘牛刀小试’,好大的牛皮,这龟儿子记者还硬是会冒酸喃!”麻子李也发表评论。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岂敢镅大水缸。那贻园的钱老板精灵得日怪,赔本的生意他会做?”小神仙半闭着眼插了一句。
显然,《金城晚报》上这篇三百来字的消息牵动了好事茶客的神经。正当众茶客就此纷纷发表评论时,谁也没留意:坐在迎门上首一张茶桌上的洪七爷阴着脸,始终没说一句话,最后竟立起身,拂袖而去。
俗话说:敲锣卖糖,各干一行。洪七爷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么?
倒退三十年,大约是孙大总统退位,袁世凯登基那时,洪七爷不过二十多岁,正年少气盛,不就是夹着一个铺盖卷儿,裤腰上拴着个裹肚,里面藏着两枚袁大头外加四五十个铜板就孤身一人到这重庆城闯世界么?那年辰不也是在这地界儿上耍武艺,卖那“开弓大力丸”么?这“开弓大力丸”说的是家传秘方,内有一百单八味中草药,依古法焙炼而成。这是啥?只有他自己心底透亮:一大砣饭团子在两掌上反复揉搓鼓捣,直到看不见一颗饭粒子,之后,加一点锅烟墨,再那么依法炮制,反复揉搓,和匀,如果不嫌烦,加一点蜂蜜更妙,然后掰碎,搓成滴溜溜圆似樟脑丸般大小,这“开弓大力丸”就成了八分。然后找来半块破红砖头,在青石上细细磨出点红粉末子,再然后把那圆球儿往上一滚,活像上了层朱砂,这叫“穿衣子”。这下成了么?且慢,还有最后一道工序:一粒粒排在墙旮旯阴干。不能暴晒,那玩艺儿会裂口,待七八成干,好,这“开弓大力丸”成了。于是,洪七爷拎上一小袋这既不能充饥也不能下饭的玩艺儿专拣那人多的去处。待圈子扯圆,把戏耍过,往人前一站,唾沫星子乱飞:“这丸药攻坚破积,活血化瘀,男人吃下去补腰肾、壮筋骨,专治那遗精滑精、盗汗耳呜、五痨七伤;女人吃下去,补气,益血,专医那红崩白带、差前错后、虚损骨蒸,一丸见效,十粒断根,泡酒吃是打药,炖肉吃是补药。”壳子冲得神乎其神,连雷打死了也医得活,一一不过得把凶手逮到!
或许有人问:这能卖得脱么?嘿,世界大了,既然啥样聪明人都有,那么总得剩下几个傻不拉几的瓜娃子吧!能唬弄一个算一个嘛。自古跑江湖得跑,能挣下一口安生饭的,谁愿一年到头‘餐风饮露在外疯跑!当初,洪七爷穷得叮当响,腰里没几文大钱,不凭这,喝风么?
洪七爷卖这“开弓大力丸”,药是假家伙,但功夫却是真的!
头开石碑,身崩铁索,掌劈条石,这玩艺儿可是摸得着,看得见,假不了的。说白了,假药靠的真功夫。
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遇,说不定洪七爷现而今还在街头上餐风饮露,扯嗓子干这唬弄人的买卖。
民国十五年春,大约是鲤鱼“散子”(即产卵)的时节,重庆珊瑚坝上举行为期五天的国术擂台大赛,七州八县的人都赶了来凑热闹,乡下,天未见亮就有人雇一乘滑竿坐进城来。那几天,官办、民办的报纸都有连篇累牍的快讯、消息,全城都沸腾了。赏银是由当时坐镇川东北的军阀刘湘刘辅公捐助的:第一名,金章一枚,这金章是黄金铸的,约合三两八钱,含金九成以上;二名,银章,白银铸就;三名铜章;外加赏银,分别为:五百、三百、二百,全是清一色钢洋,吹起来嗡嗡叫。
银子爱人,擂规亦残酷,曰:倒桩、见红、甩翻。“倒桩”,就是得把人打倒;“见红”,就是得打出血来;“甩翻”则是将对手打下擂台。登台先立生死文书,死生由命,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