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散打”戴护头,护胸,且不穿鞋。那时上擂台没这规矩,除可在腰上缠一根板带护住心口外,脚下一律着打靴,这打靴极讲究,靴底、靴帮都是由生牛皮制的,铁硬。逢上不经打的,只一腿,隔着护心口的板带也得把人的五脏六腑给震碎了!
据说小什字若瑟堂的一位法国牧师出于好奇去看了一回,竟吓得半闭了眼睛,在胸前连划十字:主啊,救救这些罪孽深重的人吧,阿门!
然而,那年头命贱,穷疯了的人不大惜命。第三天上,洪七爷去了。
擂台是由杉杆、楠竹和木板搭成的,五丈见方,一人来高。台下早已站满了人,踮起脚只见黑压压一片人脑壳。
擂台左边不远处,搭了个篾席棚子,里面碗口粗的圆木支着一具放亮的生漆棺材,一个头扎孝巾的年轻妇女正哑着嗓子捶棺号哭。
这是开擂以来制造的第三个寡妇。不多不少,正好一天一个。自然,棺材也是刘湘刘辅公出银子捐助的。
惨烈,惊心,台上台下都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气息。也许,惟其血腥才更能撩动人的兽性和嗜血的疯狂!
面对棺材,照样有人把这于人只有一次的生命押上这人生的轮盘赌。
洪七爷就是一个,只不过他赌羸了。
这天,一开擂就上来一个蓄着一双寸许长指甲的怪和尚,和尚自称法号空明,是哦眉山伏虎寺下来的知客僧,五十余岁,宽脸,微胖,一对长长的寿眉,家织土布僧褂,僧袜及膝,登一双布耳子草鞋,有点像川戏里的法海和尚。
这和尚也怪,上台来先用手指头围身子虚画一个圈,然后屏息凝神半垂下眼帘,朝东方双手合十,嘴唇微动念念有词,夷顷,睁开眼,稍微分开双腿,摆了个丁字架的桩口。与空明和尚对阵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汉子,论骨架身坯还强出这空明一头,可交手才两回合不到,只见这空明和尚一扬手,猛一头将这汉子撞倒在台上。末了,空明退回圈内站定,双手合十轻轻道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天上午,一连上来了七八个,论架式、武功都非等闲之辈,然而全不经打,不是被这空明和尚一腿踢翻,就是被一头撞倒,干净利索。无一例外,而且多半在五招以内。
邪门!台上台下哗然,都说和尚念了咒语,是用的神打,幻打。
凡夫俗子能打得过神仙么?与神仙较量,岂不是自讨没趣!本来跃跃欲试者开始怯场,到后来,干脆没人敢上那五尺擂台了。
一时间,台下一片出奇的肃静,只有空明和尚垂帘屏息,双手合十像根木桩似的立在台口,好似就待他超渡众生了。这当儿,洪七爷一个箭步跳上去了。
洪七爷上得台来,猛地把腰间板带杀紧,朝和尚冷冷一笑,一抱拳丢开个门户。
好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台上,空明和尚与七爷你闪我扑,一个动如脱兔,一个疾如鹰隼;吐似猛虎扑食,吞似鲸吸百川。台下人看得傻了眼。忽然间,空明和尚一扬手,故伎重施一头朝洪七爷撞来,七爷似有防备,纵身闪过,一拧腰猛发一腿,“咣”一声,空明和尚被七爷一腿掼中左肋,扑地跌出丈许。
好,“倒桩”!洪七爷赢了空明。台下叫好叠起,掌声潮涌。空明翻身立起,合掌道一声“善哉”,狼狈而去。洪七爷一介凡夫,何以打败了神仙?说来倒是一件趣事,这空明和尚哪里有什么神打、幻打,那画圈、念咒都不过是唬弄人的玩艺。空明和尚取胜除确有些武学根基外,其秘诀就在他那双寸许长的指甲上。原来,这空明和尚花功夫练就了一样邪门玩艺,即在每根长指甲里暗藏着数十粒菜籽般大小的铁砂子,与人较技,瞅准了猛然用指甲弹出,专射对手面门,乘对手一惊,倏忽之间将人击倒。洪七爷不傻,之所以敢斗胆登台,就因他凭一双鹞子似的利眼识破了空明和尚的这个秘密。
不过洪七爷也多了个心眼,并不道破。道破了,赢得还有这么风光么?
五天下来洪七爷赢了块银章,金章被二十一军军长刘湘的国术教官抢了去。洪七爷心里透亮:这黄灿灿的玩艺儿虽好,吞进去恐怕就屙不出来。
从此,洪七爷名声大噪,时来运转。
如今他不但徒弟众多,还开起了武德膏药堂,也算得是有头有脸的角色。现而今,他七爷站在较场坝这地面上跺一脚,地皮儿也得颤一颤。
本来洪七爷并非那号放不开的鸡肠小肚。老话说,变羊子吃草,变鱼鳅钻田,谁也不得谁,你周兴龙有本事,会登打,像七爷我当初那样独自劈一另天,能人模狗样地活,七爷我不眼热。你在这地界儿上挂牌乎,可总也得放个屁,递张帖子,打个响声么!当初川西坝的筱荷卿,资阳河的刘黑头来贻园唱戏,戏牌没挂,戏票就托人送来了。吴桥镇来的那拨马戏班在通玩门扯棚子,班主快手刘刚下船就拎一盒八宝豆沙糕、两罐桂花糖来了。不是七爷稀罕他那吃食,这才叫他妈懂江湖,晓事体!七爷我重义气,你给我脸,我也决不会给你屁股。怎么着,快手刘开棚第三天上,一个踩绳的丫头片子招惹了礼字旗的弟兄,吼起要砸他的班子,不就是七爷我去帮他捡平顺的么?临末,快手刘送来两封大洋,七爷我一文没收,反倒贴一顿招待!七爷我认的就一个“义”字嘛!可周兴龙这龟儿子算个啥?地皮刚踩热,就竟然不尿这一壶了!这不是明摆着没把七爷我打上眼么?站洪七爷这块,你想,能不气么?
刚进门槛坐下,铁核桃过来,递过一张《金城晚报》:“七爷,您老看,周兴龙这不明摆着往您老眼里揉砂子么?”他还以为师父不知道。洪七爷正在气头上,一把抓过报纸,扯得粉碎。铁核桃弄糊涂了,揣摸着师父的脸色,小心翼翼问:“七爷,您老今天怎么啦?”谁知七爷往樟木茶几上猛击一掌:“怎么个球!铁核桃,你立刻去约一拨师兄弟,就说七爷我明黑了请他们去贻园看一台好戏!”
樟木茶几上,一只江西景德镇的薄胎细瓷茶碗无辜地化为了几块碎片。茶叶茶水流了一摊。可洪七爷全然不知道,只咬着牙,在心底里一字一顿说了句:“你龟儿子不仁,我也不义!”
天刚断黑,贻园就坐满了人,人们叼着烟卷儿,吹着瓜子儿,呼朋唤友,嘻哈打笑。雪亮的汽灯下,烟雾腾腾,满戏园子都见脑勺子晃。这贻园白天是茶馆,晚上唱川戏或者说评书,生意向来不孬,但像今晚这么人客旺,还从没见过。老板姓钱,是个下江人,胖胖的,满园子张罗着,支使伙计掺茶递毛巾把儿,眼睛笑成了豌豆角。
后台,周兴龙和他妻子桂兰已经收拾停当。桂兰黑发盘在脑后,上身一件蓝底碎花大襟褂子,腰间束一根黑绸带,显得干练矫健,纤而不柔,全身都透出一种江湖女人的灵气劲儿。周兴龙则一身白,白绸对襟衫,箭袖紧扎;白色灯龙裤,宽松飘洒,绸腰带正中打了个蝴蝶结子,脚底登了双薄底软缎快靴。这身登场摺子(唱戏装)是钱老板请人为周兴龙赶制的,人要衣装马要鞍么,这身衣服一上身,现而今周兴龙与在来今雨轩茶馆里那模样儿相较,像换了个人,似乎连眼珠子也上了层釉,光彩活泛了许多。
快登场了,周兴龙坐下来端起钱老板为他沏的一碗毛尖,呷了一口。上台前得先定定神。
钱老板进来了,贴着周兴龙的耳朵,轻轻说:“周先生,时辰到了,开始吧?”
周兴龙“嗯”一声,慢悠悠立起身。
周兴龙一炮走红,几天下来,钱老板狠捞了几大把银子,所以在周兴龙面前特别和气,甚至还有点谦卑:“周先生,你老辛苦,今儿晚就全仗你啦!”
周兴龙重新杀紧了腰带,说:“钱老板,您老就放落了心,场面上出岔子不也是坍我周兴龙的台么?”说罢乜一眼钱老板,就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么一一这二八开的分利章程也怕得改一改罗!”说完,抓起桌上的一条九节鞭朝前台走去。钱老板愣愣的,竟一时没回过神来。
台上,表演进行得有章有序,如行云流水。桂兰的凤池剑舞罢,周兴龙提一柄雪亮的三尖两刃钢叉上场了。他略一吞身,丢一个大鹏展翅的架式,一横钢叉舞了起来,时而乌龙出水戏丹凤,时而狮子摇尾衔绣球,叉上的八只铜环叮当作响,似玉振金声,韵味无穷。这大叉似有灵性,活了一般,总在他身前身后,手臂脊梁上哗啦啦滚动,就像一条摇头摆尾,随时都会破空而去的银龙!最绝的是他一个仙人回头把大叉抛起,一刹那,叉上的八只铜环突然间纹丝不动,就像被什么魔法定在了半空,当他一个犀牛望月抬腿接住时,铜环又才像被解除了魔法一般,重新再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中国武术集五千年古文化精粹,熔儒、释、道于一炉,自有其难以穷尽的东方神奇。
精彩绝伦。台下爆起一阵叫好和掌声。
这周兴龙夫妻是何方人氏?他怎么会有这身功夫?
说来话长。
周兴龙祖居四川忠州,生于武术世家。据家谱载,其祖上在明朝嘉靖年间做过安边镇守使的武官。到他曾祖时,家道中落,传到他父亲手上时,已是一贫如洗,田土宅院典卖殆尽。生计无奈,他父亲凭着家传一身功夫远走关外,干起了走镖闯险的生涯。他父亲叫周振环,善使一根红豆木丈二长棍,长棍在手,数十人近他不得,人呼神棍周。早年,他父亲护送骆驼商队往来于银川、喀什之间,常年里披一件冷硬如铁的老羊皮袄,坐下一匹高大的麻栗色西域汗血马,名震河西走廊,天山南北。冬天,黄沙扑面,老北风刀子似割脸,低矮的驼骆刺、芨芨草在狂怒的寒风中颤抖,低吟,连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也闭上了眼睛,垂下了脑袋。这时,神棍周振环勒马缰,提长棍,猛一叩马肚,往来于骆驼商队首尾,脸板得像铁,浓眉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放亮,剽悍、威猛,就像一尊刀劈斧削的塑像。迎风一呼,莽莽大漠顿起回声:“呜一呵伙,呜一呵伙一”这叫打“响声”,闻其声,知其人,黑道上人听了,知是神棍周呼叫放道,于是勒转马头,卷一阵旋风去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莽莽戈壁滩,萋萋红柳丛,驼铃叮当,阴风怒号,那时,神棍周振环手提丈二长棍,也曾是何其威风。
然而,就是这样一条好汉,一次为一位皮货商人护镖,哪想刚出玉门不远,就中了埋伏,被一伙剽悍的渔人杀在一口坎儿井边。一身功夫,半世英名,却落得个镖失人亡的惨痛结局。那年周兴龙才十一岁。
侥幸生还的朋友给他母亲带回了伴他一生的那根红豆木丈二长棍,一把黄油布伞和那件浸透了斑斑血迹的老羊皮袄。同时,也带回了他临终时的一句话:“为使周氏家门香烟不绝,望吾儿切记不可再做镖师。”周兴龙谨记父亲临终所嘱,伴陪着老母,守着家中仅存的三亩二分薄田为生。不过那时已进民国,快枪替代了刀剑,随着冷兵器时代的结束,镖业也已日渐衰落。
时光在古老的犁沟里悄悄地流。周兴龙结了婚,有了孩子,干稀匀着喝,小日子倒也能过,谁知老母下世那年山里发水,三亩二分旱地被冲得精光,周兴龙一咬牙,携妻带崽像他父亲当年亡命关外那样,铤而走险,踏上了江湖之路。
掌声与欢呼使周兴龙兴奋得眼珠子发亮。他要的就是这个。
大叉刚放下,周兴龙抓起了五支短叉。
这才是真正的绝活一飞叉神技呢!
这是每晚的压台戏,夫妇俩同台表演。
所谓飞叉,即是一人平伸双手贴壁站定,另一人将叉飞出,让飞叉恰好不偏不倚钉在这人的头肩手腿近处。不消说,这原是个血盆里抓饭的生涯,技艺非到炉火纯青之时断不敢冒险一试。稍一不慎,就可能闹出人命。故此,江湖上干这行的搭档大凡都是夫妻、父子、师徒,怕的是万一失手不致引发人命官司。而周兴龙表演的飞叉尤为惊险绝伦,他手中的五支叉分两次掷出,第一次两柄,分扎于桂兰的两腿左右,仅隔寸许;第二次三支叉同时飞出,一支贴着头皮,另两支紧贴双肩,于头肩之间成一品字。这在江湖艺人中是前所未见的,难怪《金城晚报》的记者呼为“神技”了。
桂兰背倚板壁站定,微闭上了眼睛。
周兴龙掂起了两柄短叉。短叉二尺来长,叉尖两刃,呈丫形。雪亮的汽灯下,叉尾的红绸红得像血,锋利的叉尖闪着寒光,叫人看了心尖子发紧。
此时,台下出奇地静,就像是一片无声的坟场。突然,周兴龙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似有一股寒气从脚踝骨钻了进来,直往胸口里窜。他握叉的手迟疑了。几秒钟光景,台下响起了嘘声。
妈的,邪门!今儿个是咋了?他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容不得再迟疑了。周兴龙重新定了定神,一咬牙,扬起手涞,猛然,他感到不好,手肘像是被谁碰了一下,然而来不及了,两柄叉已直端端脱手飞了出去。
一声撕心的惨叫。他听得真切一一那是桂兰!周兴龙一下呆了,两腿铅样沉,定定的,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
场子里一下乱了。尖利的口哨声直扎人耳朵,嘘声四起,有人开始从场子里往台上掷茶碗,扔果皮,甚至有人把破鞋也一只只往上抛。瓜皮帽、毡窝帽、鸭舌帽、大背头、光葫芦瓢,一张张黑糊糊的脸在笑,在闹。周兴龙晕乎乎的,只觉得满世界都是脑勺子在晃。倏地,一张熟面孔在戏园子柱头的阴影里一闪,这不是洪七爷么?周兴龙心里不由格登一跳。
竹床上,桂兰平躺着,半天没动弹,由于流血过多,脸孔刷白。已上过金创药,还好,没伤着骨头,只在腿上戳了个窟窿眼。没闹出人命,已算是“阿弥陀佛”了。
周兴龙坐在旁边的圈椅子,额头上那条寸许长的疤痕变成了酱紫色,血液里正在窜起一股近乎兽性的焰火,他想吼,想叫,想像老林子里的犲狗那样撕开喉咙咆哮!然而,他却没挪窝,左手两指头只静静地捏揉着一颗云白色的围棋子儿,细眯着双眼一动不动,只间或一睁,射出两道叫人看了心尖子发毛的寒光。这围棋子儿是在贻园戏台上捡到的。当他从台上拾起这棋子儿的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这围棋子儿扁平,溜圆,与平常的围棋子儿没啥两样。然而,这玩艺儿在功夫高妙者手中会成为一种伤人的暗器。周兴龙明白,他之所以失手,就是这玩艺儿使然。
在冷兵器时代,江湖上人为生活所逼,往往都练有这么一手绝活,以飞刀、飞镖、弹子为常见,亦有打铜钱的。周兴龙他父亲的飞刀就颇为厉害,百步之内能打灭香火,且出手极快。打围棋子,周兴龙曾听他父亲说起过,这玩艺儿江湖上人称“飞蝗石”,专打人面门和穴道,全仗两指头上的功夫。不消说,昨晚上能玩这东西的必是洪七爷无疑!周兴龙阴着脸,牙巴骨咬得嘎嘎响,两指头发狠地揉捏着围棋子儿,像是要把它捏碎一般,老半天,才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几个字来:“这龟孙,好毒!”
吱嘎一声,钱老板推门进来了,苦着脸,那腰身一夜间像是瘦了半圈,吊着气儿说:“周先生,今晚上我看就别满了吧?”
桂兰听了,艰难地侧过身,说:“狗子他爹,就听钱老板一句,待我伤好点就走。”
“大嫂子说得对,打烂几个茶碗不打紧,真闹出人命,那就事大了!”钱老板摸出一叠大洋放在桌上,道,“这几个钱留下,就算我送你们的盘缠吧。”
“别忙,我得想想!”周兴龙一把拉住钱老板。“狗子娃他爹,还想啥子哟?江湖之大,哪里不能3一瓢水喝,讨一口饭吃!”桂兰皱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