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时,辛小犬与千叶俊雄已离青城两百里。二人出发仓促得很,身上衣着十分单薄,又顶风冒雪地一路飞驰了一夜,好在两人都是习武之人,换作一般人恐怕只有冻死的份了。
自上马出发那一刻,辛小犬便是紧闭双唇,锁紧眉目光倔强地催马赶路。千叶俊雄非常担心辛小犬的伤,他的马没有霹雳那般神速,只能远远地看着辛小犬在前方不停地飞奔,根本就不肯停下来。
一夜的狂奔,黑马霹雳口角边积着白沫和着冰楞子,疲累至极终于不肯再跑,在一片小树林边兀自停下来,低头啃雪吃枯草。少顷,千叶俊雄才追了上来,赶紧下得马来,让它休息一会儿。两匹马狠啃着干草垫肚子,一边来回走着舒缓腿脚。
辛小犬亦不下马,松松垮垮地坐在马背上,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眼低垂着,目光空洞无神,眉毛与睫毛上结着冰花,眼内血丝遍布,裤子上的血迹已干成棕褐色。千叶俊雄正站在地下看着这边,他倒不奇怪为什么辛小犬会两眼通红,因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夜的北风吹得他整张脸都发僵,眼睛干涩酸胀,仿佛要瞎了一样地痛。千叶俊雄担心辛小犬腿上的伤再不包扎就会冻伤冻烂,而他发现小犬不仅不在意那道伤,连自己是死是活也像是不在意了。
千叶俊雄稍稍思忖了一下,便假装过来牵马,经过小犬身边还隔着几尺远的时候,他突然伸手一运功——他的手根本没触及小犬,却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直击他身上大穴。辛小犬毫无防备,被点住后也不显得吃惊,还是一副死人样。他此刻已卸下所有防御,了无生趣了一般,这条命谁要谁都可以拿去,点穴?点就点呗!
千叶俊雄上马牵着霹雳一道向附近的小镇走去,投了一家客栈,千叶俊雄将辛小犬带到房间安顿。千叶俊雄看到那伤口果然已红肿,便赶紧清理掉残血,敷药包扎。他医伤手法熟练,既轻且快,辛小犬则像一个木偶般任由他摆弄。
包扎完毕,伙计也正好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千叶俊雄解开了小犬的穴叫他吃,他聋了一般没听到,只垂着头,双目定定地望着地板发愣,毫无反应。千叶俊雄只得抓着辛小犬的手,把筷子塞在他的手里,好说歹说却也没能劝得动上一筷子。这辛小犬就像个自暴自弃的孩子一样,拒绝吃饭,拒绝讲话,拒绝身外的整个世界,像是打算永远不再说什么和做什么,连呼吸都不愿意再继续下去。千叶俊雄觉得他像一间关上了门和窗的屋子,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他想不通原本好好的辛小犬,怎么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难道就是因为生气他千叶俊雄并不是千叶俊雄这件事么?
千叶俊雄久劝无果,只得叹了一口气,出门去了。
少顷,他从外面回来,手中多了一件厚厚长袍,他将袍子递给辛小犬。辛小犬仍是坐在床上不动,千叶俊雄终于习惯了他这样子,也懒得开口,直接抖开袍子往他身上一披,系好衣结。接触之间,他发现辛小犬的身板不算很结实,甚至略嫌单薄,加之穿得非常少,身上已冻得冰凉。千叶俊雄不由得有些心疼,道:“辛少侠,就算你是铁打的人也得穿厚实点。我可不想你有个三病两灾,真有个什么闪失,你妹妹小目谁来管!”
这一招还挺管用,只见辛小犬忽然眼中有亮光一闪,像是是忽然找到了继续呼吸下去的理由。他想:小目?是啊,我怎么会忘记了她?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我怎么能舍下小目?我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自己有什么闪失,她怎么办?
辛小犬眼睛里慢慢回复了一些神采,他伸手掖紧了袍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外面走去。
连日来,两人一路无话,白天赶路,夜间投店,很快便到了青海地界,两匹马走在茫茫的雪原之上。
辛小犬虽然终于不再绝食自虐了,却还是像一具行尸走肉,他鲜活的魂魄要么是飘荡在九天之外,要么就是沉入了湖底,凡了解他的人只消扫一眼就能发觉他不对头到了极点。但千叶俊雄与他相处实在不久,还以为他本来就如江湖上所传言的蓝颜,成天寡言少语,性情冷淡自闭,如今又受制于人,不过是在发小脾气装犟。无数次主动开口说话没得到回应之后,千叶俊雄也终于不再多说什么了。
千叶俊雄其实也无法全心顾着辛小犬,与儿子相认以来,他一直就止不住地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常常激动得整夜睡不好觉。每隔一阵子,他脑子里就会突然冒出一阵难以克制的狂喜:没想到此番出来,竟然偶遇了失散多年的儿子恪文,实在是天大的惊喜!一转眼,最年幼的儿子已长这么大了,如果不是要来找美鹤,他真想揽着儿子说个七天七夜。然后接着他又会想起很多伤感的事,那些模糊的记忆也回来了不少。几年来,他从没像这些天一样能够安静地去回忆过去,同时也感叹时光飞逝,一晃便是好几年过去了。
此番美鹤失踪,千叶俊雄原本还有可慰藉的心顿时一片虚空寂寥,巨大的惊慌焦虑之后,他无数次反问自己是否真正将女儿视为最珍爱的人,是否辜负她已经太久,是否应该卸下千叶山庄这副担子,携女儿回到一直日思夜想的故里。来到青城,又无意间遇到了已长大成人了的爱子恪文,更令他坚定了重返家乡的念头,哪怕到时整个武林都得知他欺骗世人,千夫所指或万人讨伐,他也不在乎了。他还要去寻找他的妻子,许是两人相爱至深心有灵犀,隔了千山万水这么多年,他仍能感觉到她尚在人间!他还要去寻找另外的儿子,所有失散的家人都要一并找回来,团聚从未像现在这样成为他最渴望实现的事情,妻子儿女终究是他心中最重要也最柔软的部分。
辛小犬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传入耳中,打断了千叶俊雄的思绪,他抬头看到前面辛小犬咳得倒伏在马背上,大黑马似乎心疼主人,亦自觉停下了奔跑。千叶俊雄他紧催马追近,伸手一触辛小犬肩背,便感觉到了他滚烫的体温——这么冷的天他竟然没有运功护体,一路任由风吹雪打!千叶俊雄既生气也心疼,扯下自己的袍子裹在了他身上,说道:“为什么不运功御寒?是不是真想冻死自己?”
辛小犬继续不理他,止住了咳嗽,伸直了上半身,自顾自地又催马向前。
“附近有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你这样子不能再走了,就当是替小目想想好不好?”千叶俊雄说,每次说他不动时,他就把小目抬出来说事。
这一招基本凑效,辛小犬终于开了口:“霹雳,去中洞。”
中洞就是美鹤和小犬呆过两次的那个山洞,大黑马识途,听到后便往右拐去,千叶俊雄策马跟着,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洞前。
千叶俊雄打量着这里,看到小犬打开洞壁那个石箱,便说:“看来这是你常歇脚的地方吧?什么都有。”
辛小犬看了看角落,柴垛已经没有了,上次被美鹤一次烧完了还没来得及补上,他默默转身准备出洞去捡些柴来。千叶俊雄看出他的想法,赶紧追到洞口伸手拦住了他:“还是我去吧,你这样子,不能再吹这冷风了。告诉我哪边有柴捡?”
辛小犬看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指了下:“左边小树林。”
“好,我马上回来。”千叶俊雄说完一头扎进风雪,辛小犬在洞口看着他的身影飞快地在雪地上飘行,不一会儿便进到了树林里看不见了。他在洞口边扒了一堆新雪,捏紧成团搬进了洞,放到锅里,又取了一些米和干菇一并放进去,然后他拿小刀在石板上切干肉条。一阵寒风袭进洞来,他坐倒在一边的毡子上,又顶不住来了一阵猛咳。这时千叶俊雄已带着一身风雪回来了,他一手拖着一根被雪压断的粗大树桠,另一手里多了一只肥大的灰色兔子。那树桠被雪水浸透应该沉重无比,但他就像拖根小树枝一样毫不费力。
看到辛小犬难受的样子,千叶俊雄便走过去把他扶正说:“坐好,我来给你调息一下。”
辛小犬来不及拒绝,就已经被他拨得老老实实坐在了毡子上。
千叶俊雄研习医理二十余年,用内功疗伤病也已登峰造极,他双掌轻按在辛小犬背上,辛小犬便觉得背上热流涌动,渗入背上几大要穴,沿经络缓行,很快便到达脏腑,这几****受的风寒一点一点被驱逐出体外。大约过了一刻功夫,千叶俊雄收起双掌起身,辛小犬亦果然觉得呼吸都轻畅了不少。
千叶俊雄道:“这样好多了吧?”
辛小犬点点头。
千叶俊雄略一犹疑,又道:“不过,我发现你的经脉运行和穴位都非常奇特,与常人是大大的不同,这是什么缘故?”
辛小犬顿了一下,却并不回答,然后默默地移开眼神看着那堆湿树枝,眼神有些愣。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千叶俊雄和辛小犬二人为点着这堆柴火又吹又扇,忙个不停,整个洞里浓烟滚滚,两匹马呛得自动退到洞外,宁肯享受北风去了。
终于,熊熊的火堆生起来了,两人累得都一屁股坐在毡子上,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千叶俊雄也大松了一口气,当他转脸来看辛小犬时,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原来辛小犬一张白皙俊脸上不知何时糊满了黑乎乎的炭印,汗渍把印子浸得油油的。辛小犬连忙用手背擦了一下,发现手背全黑了。他再看千叶俊雄,也忍不住笑了,因为他那脸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辛小犬多少天来的第一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