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院子的白雪之中,雪光印着呆呆立着的辛小犬。
刚刚他在烧水房中没找着赵世文,便想看看他在不在浴室。他的听力非常好,离门很远便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他不禁停住了脚。在那对父子互诉离别之情的时候,辛小犬正站在门外,大风吹来,他身上披着的毯子吹得掉落在地上。衣服单薄,寒意侵袭,他浑身的血液冷得仿佛不再流淌,眼里早已失去的焦点,目光直愣愣地扎在前面的地上,像是被冰封在当场,浑然忘记了天地间的一切。
静默了许久,又一阵冷风刮来,扬起他额前碎散头发。辛小犬像是突然惊醒了一般,拔腿直朝浴室里飞奔过去,一把推开门。他本是习武之人,一时情急没能控制住手上的力道,整个门板在他一推之下轰然碎成好几片,直向屋内飞了进去!
刚刚段氏父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千叶俊雄已看到是辛小犬,连忙带着赵世文一个平移步躲过了一片破损的门板,又推开了另两片。
而同时,只见灯光中淡黄的一道颜色闪过——赵世文惊吓之下没看清来人,又因在他父子相认的时间里,精神极度紧张,一把飞刀便想也不想鬼影般地出手了!等他看清是辛小犬时他惊得大叫一声:“师父?”
可那时飞刀已出手!
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作为帝王谷金剑弟子的辛小犬竟没能躲过这一飞刀!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意识到要去躲避,只是疯狂了一般地朝他们二人直奔过来,然后在奔行中的他突然一个趔趄,右腿膝盖上方已然中刀,他迅速地站直身子,只觉腿上剧痛难忍,飞刀的刀刃已全部没入肌肉之中,殷红的血在浅色裤子上迅速漫开。
剧痛让人清醒,也让他生气。他像是突然惊觉到什么,停下来伸手扶住一个水槽支撑着身体,恼怒地冲千叶俊雄父子吼道:“你们在干嘛?疯了吗?”
天知道,他是在吼别人还是在吼自己。
赵世文着辛小犬腿上那正在浸染开来的鲜血吓了一大跳,连忙跑过去扶他,一面叫道:“师父?是师父,我以为是宁王府的人来了!……我的天,我射中你了!你不要紧吧?”
辛小犬恼怒地一把推开了他,狠狠地道:“滚开!别碰我!”力道之大,直接把赵世文推得连着后退了三四步,又退回了原来站着的地方,差点跌坐在地。
“师父啊……”赵世文吃惊不已。辛小犬竟完全不是往日他认识的那个和颜悦色的师父了,此时的他和受伤的野兽一般,喘息着忍着痛,恶狠狠地抗拒任何人的接近,他怒瞪着千叶俊雄与赵世文,赵世文几乎能感觉到他目光中愤怒火焰的灼热感。
“师父,你得赶紧包扎一下……”赵世文焦急地道,千叶俊雄也关切地看着。
辛小犬忍着痛,执拗地道:“我死不了!你们在说什么?”
千叶俊雄也不知是什么让辛小犬盛怒,但他肯定已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这件事还不是公开的时候,却已有第三个人知道了,看来还真是棘手。千叶俊雄走过去,平静地道:“是,你没听错。我根本不是东瀛的千叶俊雄,在到千叶山庄之前,我是大理的段延俊。其中缘由我可以慢慢和你解释。”
看得出,辛小犬低着头正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怒火,过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时间,他抬起头来看着千叶俊雄,冷冷地道:“哼!原来,堂堂千叶山庄的庄主居然不姓千叶,那么德高望重的庄主,枉大家那么尊敬你,却原来是,一个欺名盗世之辈!竟敢瞒骗了全江湖所有人!你怎么可以将全天下人当成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将最后一句话吼了出来。所幸这浴池位于客栈靠后的位置,又是半夜,再无别人听到。
赵世文也想到了小犬之前跟他说的过千叶山庄,立即明白了眼下的事情变得有多复杂。父亲现在在中原武林之中已是举足轻重的千叶庄主,若是真实身份被透露,那么就肯定会得罪了全天下,后果不堪设想。想及此,他立即对辛小犬说:“师父,求你小声一点,求你不要把这事透露出去!”
辛小犬转向赵世文,冷冷地道:“如果我说出去了呢?你也会像对你以前那些师父一样杀了我灭口么?”他冷笑了一声,道:“现在正是你的好机会!我已经跑不了了,你还有武功高强的亲爹也在这里,下手吧,你下手啊!”他最后一句,直接是更大的一声怒吼,目光中再度喷出火焰来。
赵世文几乎被他的话吓死,想都没想过要杀他,更没想过有一天他这永远气定神闲的师父会发这么可怕的脾气:“师父……我怎么会杀你?你是我的大恩人!我要报恩还来不及!”
千叶俊雄深感个中原因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只得道:“辛少侠,段某非有心要骗天下人,只是形势所逼,一言难尽,届时我会给整个武林一个交待。但是眼下,你还是先包扎一下伤口吧。”他盯着辛小犬流血的腿。
“别碰我!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必你们来动我一下!”辛小犬狠狠地回绝。
正此时,两条人影嗖地从天而降,从门外进来,直奔辛小犬:“小蓝!”
来人竟是欧阳孟与江南!也许他们俩在隔壁一直就不曾睡着,因为他们都知道小犬拐走了千叶美鹤,生怕小犬和千叶庄主之间突然发生什么事情。刚刚小犬的一声怒吼,便直接引得他们翻墙而来。
在赵世文和欧阳孟这么长时接触来看,欧阳孟难得一次这么清醒,眼神这么锐利,他一进门便低头看着小犬伤处,敏捷地伸手扶住了他,飞快点住伤口周围要穴止血。
而江南则在生气的时候仍不改他的招摇作派,也不管对面站着是谁,手握锦扇指着千叶俊雄与赵世文两人,语气夸张地道:“你们俩谁干的?敢在我地头上打人?打的还是我中原镖局的人?问过我江大爷没有?”
中原镖局的镖师真是了不得,居然敢指着鼻子大骂千叶山庄庄主。
欧阳孟眼中满是痛惜与愤怒,转过头来步步生风地走向赵世文,满面寒霜,声音如铁一样冰冷地道:“小蓝冒死救你出京,你竟恩将仇报?”
那一刻,铁面郎的本色一览无遗。
赵世文只觉得欧阳孟不是过来质问他,而是想把自己活活吞掉!可是事发突然,大错已铸成,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质问,说不出话来。
千叶俊雄立即站到儿子身前:“二位,实在是对不起!这一切过错皆在我,任两位怎样处置都可以。”
江南不依不饶地接道:“说得轻巧,我们小蓝乃是万金之躯,伤了便是伤了,岂是处置你们就行了?”
辛小犬却在二人身后沉声喝道:“你俩都回来,不关他们事。”
江南回头道:“不关他事?那飞刀怎么扎在你腿上?莫非你自己捅上去的?你不知道痛啊?”
辛小犬道:“回来!”他的语气中突然有一种不容人抗拒的威慑力。江南这才住了口,走回小犬身边,继续扶住了他。
欧阳孟却始终站在小犬身前,像是在守护着他,一张铁青的脸上怒意横生,额上青筋泛起,狂狮一般看着眼前的千叶俊雄和赵世文。
而辛小犬的情绪此刻渐渐平息下来,他对千叶俊雄道:“我们现在就走。去找你女儿。”
千叶俊雄道:“现在?不是说好等一天么?”千叶俊雄说完望了望赵世文。
“现在就走。”辛小犬道。
千叶俊雄看着他的伤口,也觉得有些心疼,道:“先包扎了伤口,等伤稍好一些再走吧!”
辛小犬冷冷地道:“要等你等!我走以后,你若找不到人也不必再来问我!”说着他弯下身,伸手握住飞刀已被染红的缨子,猛一用力,便将飞刀拔了出来,地上随之带出一线血滴。那一下,赵世文心脏都跟着一抽,仿佛觉得疼痛都传到他身上来了,欧阳孟也跟着眨了一下眼。江南则倒抽了一口冷气,别过脸去不想再看。
辛小犬眉头也没皱一下,直接将刀狠狠抛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
千叶俊雄看着他,又看看刚刚相认的儿子,想着失踪几个月的女儿,只得咬牙对赵世文道:“恪儿,你在这里再等一阵子。爹很快回来。”
欧阳孟随即几步追上,脱下自己的外袍默默地披在小犬身上。
“爹,你们要去哪?我也要去,我要跟着你。”赵世文道。
千叶俊雄道:“我们去找美鹤,也就是你妹妹小昭,这些年她一直和我在一起。”
赵世文闻言,欣喜地问:“美鹤?美鹤就是小昭吗?那……那我不是已见过她了?”
千叶俊雄道:“怎么?你见过她了?”
赵世文高兴直点头,道:“见过,见过!我从京城逃出来时,就是和她一路来到这里的!天哪,怎么会这么巧!难怪我看到她总会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原来她就是小昭,我的同胞妹妹小昭。”他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只得拼命回忆与小昭相识相处的日子。只要一回想起当日在偌大的临安街道上,撞倒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孪生亲妹妹,他就觉得这世界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辛小犬定在门口,独自一人仰脸面望着天空的黑暗。
赵世文道:“爹,我要跟你一起去找小昭,我想见她,我要和她好好聊我们小时候的那些事情!”
欧阳孟却在身后冷冷地道:“不行!”他对千叶俊雄道:“令公子必须留在这里,我们会保他毫发无伤。庄主与小蓝一道走,若是小蓝少了一条头发,令公子便会少掉整颗脑袋。”
中原镖局的镖师真是了不得,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威胁千叶山庄庄主!
千叶俊雄心中自然也是难舍与儿子别离,然而就算欧阳孟不拿他当人质,他也不会带赵世文去。因为他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儿子一道去青海犯险,眼下,他在紫霞客栈还是比较安全的,以辛文昭和儿子的交情,他在这里会得到欧阳孟、江南等人的庇护,在外奔波反而徒增了不少凶险。
而且他还知道一件事,有谁正在青海雪原等着他——那就是芊眠蛰郎。
千叶俊雄握着儿子的肩膀,道:“你安心呆在这里,等我回来。”面对这相认不到半个时辰又要别离的儿子,千叶俊雄心中万般不舍,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美鹤也让他牵挂不已,他不得不别离。
赵世文更是难舍,他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道:“爹,你可要早些回来,带小昭一起回来。”
“我会的,你照顾好自己,等我来接你。”千叶俊雄道,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露出微笑,便转身走入黑暗。
辛小犬一声呼唤,霹雳便自行走出来,站在雪地里等候。千叶俊雄也引马出来了。
千叶俊雄上前想帮小犬上马,刚一伸手,却听小犬冷冷地道:“不要碰我!”
赵世文对父亲道:“爹,路上小心,早些回来。”又满心愧疚地对小犬道:“师父,我欠你一刀,回来你再还我,我决不跑。可是,你还是包扎一下伤口吧?”最后一句,差不多已是在求他了。
但闻辛小犬回以一声冷笑,却又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他的语气里已没有刚才的愤怒,却有了几份凄然。话音落,他催马从侧面小巷子出去。千叶俊雄紧随其后。
大地雪白,长空黑暗,两人雪夜出行。
赵世文怅然地看着他们离去后那空空的巷子,一会儿想起与父亲重逢而兴奋得发抖,一会儿又被辛小犬刚刚那几近疯狂的愤怒惊得后背发凉。等他终于收回目光,发现欧阳孟与江南二人还站在他身后。
“欧阳师父,我真的不是故意伤师父,而且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生这么大的气……”赵世文对于自己误伤辛小犬颇为懊恼,想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哪知,欧阳孟仿佛不愿再听见他发出的任何声音,只背过身去。
“谁知道。唉!”江南倒是接了腔,不屑地叹口气,抄起了双手,道:“滚回你的地洞烧水去吧,白眼狼!”
“我没有看清楚是他!”赵世文焦急地向江南解释,看江南那嘲讽的样子,声音也变得像蚊呜了:“也没想到他武功盖世,竟然没躲开。”
江南道:“你没想到?我看是他没想到你这个好徒儿会冲他开刀。要不是他不准许我们动你,老子现在早把你削了,还轮得到你在这儿聒噪!”江南倒真是难得一次认真地生气了,他揪着赵世文的衣襟,忿忿地道:“知不知道咱们小蓝两年来都没受过丁点伤了?竟然让你这个烧水的白痴给挂了彩!老子还真不敢相信!”
赵世文垂头丧气,道:“等他回来,我让他亲自宰我一刀得了,我要是躲,我就是孙子。”
江南随手将他一搡,指着他的鼻子道:“确实应该如此!从现在开始你最好烧香拜佛,保佑他早日回来,否则我一样灭了你!”
赵世文见他面露狠色,不敢再说话,赶紧回到地洞去。
雪地上只余欧、江二人。欧阳孟对江南道:“这些日子我们一定得留一个人守在客栈和镖局。”
“嗯。诶,老孟,你说小蓝今天是怎么了?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发狠的样子,吓死人了。”江南不理解地道。
欧阳孟望着雪地上零星的血迹,有些心疼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可见过。总之,小蓝回来之前看好这小子,否则大家都没活路了。”
江南仰天长叹一口气,道:“小蓝啊,小蓝!敢情我们就是帮你收烂摊的?”
欧阳孟听罢,闷闷地喝斥道:“哪那么多废话!回去!”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