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大理国的镇南王,和帝王谷里最顶尖的金剑弟子在一个山洞里为点着一堆火而弄得狼狈不堪!两人笑着出去捧了一把雪搓净了手脸,才进洞来架锅煮粥,又把兔子剥了放在火上烤。
两人坐在毡子上烤火,等着粥熟。这时千叶俊雄从衣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辛小犬,说道:“把伤口药换一下。”
辛小犬不再抵触,接过药便自己换起来。
千叶俊雄伸手烤着火,目含关切地看着他。他心想:论年纪,辛小犬应该比恪文和美鹤大不了多少,应该正是少不更事的时候,但是他却能从辛小犬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坚忍与沧凉之感,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符。他记得自己这般年纪时正是无忧无虑之时,每天不是与朋友习武研医,便是游山玩水。年少轻狂,应该是对这个年纪的最好表达,尤其像辛小犬这个出身绝顶名门的武林后辈,应该比别人更够资格这么享受他的年少时光。可他却只是挂着一个客栈伙计的身份,顶着一个卑贱的名字,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寂寂地行走在江湖间,默默地经营着镖局与客栈,名扬天下似乎不是他想要的。他这样辛苦隐忍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帝王谷的使命吗?他自己还是个年轻少年,又是怎么把一个孩子拉扯大的?千叶俊雄深知养育幼儿之艰辛,那是比练一门绝世武功还要难上百倍的一件事。他觉得辛小犬似乎背着一副看不见的重担,一个人苦苦地支撑,拒绝了任何人的帮助。
千叶俊雄心里想着,却没有问,他能做的只是望着火光,独自叹口气而已。
辛小犬换完药,便挪到远一点地方坐着,眼神依旧回复到落寞与抗拒。
千叶俊雄知道怎么开始跟他说话,便伸手将兔子翻了个边,装着若无其事地说:“小目真是个聪明能干的小姑娘,尤其那双小手真是灵巧。刚来那几天,我天天看着她叠纸鹤。”说着他悄悄用眼角瞄了一下辛小犬,果然他似乎看向这边了。于是继续道:“我当时无事可做,便陪着她说话,一连说了好几天。”
“她听不见的。”小犬犹豫着,有些尴尬地道。
千叶俊雄作出无奈状,说:“是啊,后来我才听小马说。”
辛小犬陷入深思,慢慢地道:“小目她……她本不是这样的。半岁的时候,她摔在了地上,然后就听不见了。”
千叶俊雄问道:“哦?是怎么回事?”
辛小犬眼神略僵,嘴角微抿了一下,道:“被人故意摔的。……我没有救到她。”
千叶俊雄一听,立时停下手来。半岁的婴儿尚且柔弱如幼芽,正是需要双手呵护的时候,竟有人如此残忍将孩子往地上摔?光想一下便教人心惊肉跳,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就这样双耳失聪,一生一世也听不见声音了,他眉头一皱,不悦地道:“世上竟有这种恶人?”
辛小犬的目光却已恢复平静,他说:“现在已经没有了。”
千叶俊雄无语,他望着辛小犬,似乎能见到他那眼神中极寒的冰冷,再加上他这句回答,心下不禁了然。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尴尬,千叶俊雄则开始烤野兔。
辛小犬静默了一会儿,心中盘桓许久,终于主动问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庄主……又是怎么成为千叶庄主的?”
千叶俊雄深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
辛小犬将身子转了过来,似乎很感兴趣,也很认真地准备听他说。
千叶俊雄望着火光,理了理头绪,语调也变得有些沉重,说:“这得从六年多以前说起。说来真是冤屈,我在龙月岛住了近二十年,从未有过一兵一卒,却被降旨说我蓄兵谋反。不容我辩驳,朝廷就已派了几个武林高手要当场击杀我,我让夫人先走,给所在家中人报信,让他们赶紧离岛逃生。那几个高手人多势众,一心只想取我性命,我当时武功也不如现在好,最后就受了重伤,失足从悬崖落入海中。那悬崖极高,他们大概认为我不摔死也会淹死,就没有下来查看。哪知我命大,一直漂在海面上,海水一浸,便又醒过来了,只是伤势沉重,难以动弹。那个悬崖叫天断峰,峰内有一个巨大暗洞,我曾命人将那暗洞的崖壁凿穿,做了一个逃生暗道,为的就是防强敌入侵时逃生避祸之用。我醒来后,便看见有很多人从通道跳下来驾船逃生,有些人就落在海里了。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朝廷要杀的不只我一家人,整个龙月岛的人都性命难保。当时有些人是已被杀死杀伤掉下来的,我想是敌人已杀进了暗道,可怜那些伤者,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岛民,流着血泡在海里,当真是凄惨!”
“而且,就算躲过了追杀,掉到海里的人也很难活下来。天断峰下的海域向来鲛鲨云集,那是一种会吃人的恶鱼,大的个头能有一丈,尖牙利如短刀,一口就能咬掉半个人身子,还能闻到几十里外水里的血腥。我们有人受伤落海,必然会引来鲛鲨群,我便叫大家躲到水面上的岩石上去,但当时已是晚上,大家受了追杀的惊吓,早已惊慌不已,根本没人看见我,也没人听见我的话。我喊得没力气的时候,突然听到我女儿小昭在叫我,我才知道她也在人群中,掉进海里了。只有她听到了我,就游到我身边来,我叫她先爬到崖边一个石柱上躲着。她刚一上去,一大群鲛鲨循着血腥味就来了。我最担心的事……就这样发生了。那些鲛鲨冲进来,光听那些声音就……那都是岛上的人,有一半我都认识,可我竟然不能帮他们一把。”
辛小犬听得眼神凝重,已经不敢去看千叶俊雄的脸了。
千叶俊雄眉头深蹙,沉浸在当时的悲惨回忆里,难以抵制地悲伤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稳住了声音,道:“小昭已爬到石柱上,那里鲛鲨应该咬不着,我知道自己伤得太重,就算鲛鲨不咬,也活不了多久,便在海中等死。可小昭见我没跟着上去,便又爬下来,探到水里抓住了我手上这个腕带,把我往石头上拖。她看到鲛鲨正在吃人,心中太害怕了,使出了全力竟然真的将我拖到岩石边,又拖离了海面,我挨着悬崖就这么挂在半空中。我担心她拉不住反而还令自己掉下来,便叫她松手,但是,但是我的傻女儿啊……”
千叶俊雄再度停了下来,在火光中,久久看着自己左手上那个腕带,然后才道:“她害怕得一直哭,一直喊着我,但就是不肯松手。接着……可能是有只鲛鲨冲出海面想来咬我,虽然没有咬到,却把我顶到了岩石上,我被撞昏了。等再醒来时,天都快亮了,那时潮水已退,鲛鲨已经走了,也没有人的声音了。我睁开眼,看见自己脚底下的海水,和我从前见过是那么不一样——血红色的,漂满了尸体,全是残肢断臂,没有一个完整的,那种惨烈,我在战场上都未曾见过……。然后我才发现自己还悬在岩石下边,我抬头看见小昭……我的女儿——她还死死抱着那块石柱,右手,还紧紧地抓着我这个腕带……整整一夜她都没有松手……”
那一幕,一直清晰地印在千叶俊雄的脑海里,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眼的情景他回想过不下千万次,却至今都没有语言能够描述他那一瞬间的感受。千叶俊雄久久地停顿着,脑海里只有小昭那时的样子,那张小脸已经经历了极度的惊恐,呈现出一种呆滞,双眼直直地看着下方的海,已经不会眨眼了。那一眼,看得他心如万把钢刀在绞,此时回想,仍然是心如刀割。
千叶俊雄停顿了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辛小犬下说:“那天晚上,落海的人只有我们父女二人幸存。你能想得到吗?我的女儿小昭,她那时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竟然单手提着我,整整一个晚上她都不肯松手,就这么提着!我爬上去,想把她从岩石上抱下来,却发现她因为要抱着那块石头稳住自己,全身都已经绷紧,浑身僵硬也像一块石头,就像长在那块石头上了一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她的手脚从石头上掰开,将她抱在怀里很久,她都没有缓过来。为了救我,她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那只手上,把本应该用一辈子的力气一次用尽了。而且,你要明白,那不是用力气就能办到的事,她将她的整个心思性命都放在了那只手上,用到了极限,才把我从鲛鲨口中救下来的。后来,她的右手就再也抬不起来了。我的命,是我女儿用她的右手换回来的。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她是我的护身符了吧?”
辛小犬也回看着千叶俊雄,说:“那么,美鹤就是小昭了。”
千叶俊雄点头道:“是的。四个孩子中,她最小,也是唯一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