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俊雄刚刚穿好衣服走出更衣室,便发现小伙计赵世文正大步进得门来,手上托着一个盘子端了两杯热茶过来了。
“客……客官,请喝茶。”赵世文双手有些抖,结巴着说。
千叶俊雄见他神色有异,望了望这杯茶,仍是伸手端了一杯。
赵世文又道:“那杯是辛师父的,也请客官代为端一下,小的要忙着去看火。”
千叶俊雄颇不明白,但还是伸出左手拿了另一杯。
赵世文迅速扫了一眼他的双手,转身低头又跑了出去。
辛小犬正好也穿好衣从后面来了,看到赵世文飞逃出去的背影,自语道:“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
千叶俊雄也觉得有些奇怪,道:“说是送茶来的。喏,你也有。”说着递给辛小犬。
辛小犬接过茶嘀咕了一句:“大半夜送茶给人喝,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两人捧着茶,站在门口一时无话,气氛稍显尴尬。千叶俊雄倒是打破了沉默,道:“我很想早些见到美鹤。”
小犬叹了一口气,也道:“我也想多陪陪我妹妹。”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千叶俊雄道:“那么多给你一天时间,后天走吧。”
辛小犬点了点头。
说着两人放下茶杯,分开各自回房。
但辛小犬并未真正回房,他一直惦记着赵世文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下有点担心,便绕道朝后面的烧水房疾疾走去。一进入地洞,他就发现赵世文并不在。
而千叶俊雄却在回房的路上,撞见了从拐角冒了出来的赵世文,赵世文声音发颤地对他说:“请跟我来。”
千叶俊雄一晚上三次看到他都神情怪异的,不知道有什么蹊跷,但料想在这紫霞客栈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凶险,便依话跟着他走。赵世文竟然带着他重新又回到了浴室,那里还亮着灯烛,整个浴室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周围房子又离得很远,这里说话是不会被外人听到的。
赵世文背对着千叶俊雄,紧张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喘息着,咽了好几口口水。
“小兄弟,你有什么事?”千叶俊雄不解地问。
赵世文转过身来,低着头,仿佛在脑海里极力搜索着但又什么也搜不到的样子,这让千叶俊雄看着他也跟着觉得累。千叶俊雄刚想说如果没什么事就明天再说时,赵世文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左手。千叶俊雄一时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待反应过来之时赵世文已紧紧抓住他的左手,他想挥手挣脱,却发现眼前这个少年神情激动,双眼中噙满了泪水,不住地流下来。就在此时,千叶俊雄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觉摄住了他的心,他任他拉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赵世文。
赵世文止不泪水,低头看着他左手腕上那个琥珀色的手环,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因为喉间哽咽,他讲话已是十分艰难,含糊不清,但千叶俊雄还是听清楚了:“小时候,我和妹妹一直想把这个……拿下来玩……。”
千叶俊雄迷惑的脑海里忽然有一阵凉风刮过,他心中一惊,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隐约觉得有什么极不平常的事情就要发生!
赵世文继续说道:“……但是怎么弄,它也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
可是,这看似没头没尾没来由的一句话,竟直接在千叶俊雄脑海中勾勒出来一个清晰的画面:十多年前的自己正微笑地坐在自家花廊的台阶上,任由一双小儿女正拖着他的左手,绞尽脑汁地想把这个手环取下来玩。其时阳光和煦,微风吹拂,花香四溢,海浪声声不绝于耳……
千叶俊雄心里忽然一阵清醒,紧接着又是一阵焦急,沉声问:“你是谁?”
赵世文用袖子一抹眼泪,郑重地回答:“我姓段,名恪文,今年十六岁。”
此话一入耳,千叶俊雄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开始颤动起来,伴生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冲动。全身的血像是箭一般直冲脑顶,他的太阳穴立时传来一阵击碎般的剧烈疼痛,直钻入脑,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地不经意,痛得他摇晃着后退了两步,后背却已顶在了墙上!
如此突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开始,赵世文也怀疑自己是否鲁莽认错人了,毕竟太多人跟他说过父亲遇害的消息,甚至还想过此人可能是宁王派来故意使诱自己上当的奸计。可是他很快说服了自己:父亲的模样他记得清清楚楚,此人身形样貌到气魄都与记忆中的父亲一模一样,只是略显沧桑了些,但他绝不会弄错,尤其手上那个圈环也不是谁都能有的。他直觉自己没有认错,他想也许父亲就是专程来寻自己来了。
然后他又开始想,自己当年被抓走时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子,现在已过去好几年,自己早已长大成人,父亲认不出来也是可能的,于是他急忙地走上前去,带着哭腔地继续不住地道:“妹妹叫小昭,和我是龙凤双生,七月初八……我们是龙月七夕节的第二天生的。我还有哥哥啊……”
贴到冰冷墙壁的那一刻,千叶俊雄陡然清醒了不少,但他却始终无法找到一句能在此时说出来的话。他只是望着眼前这个穿着粗布衣服的陌生少年,他年轻英俊,眉眼间隐约有和自己相似的影子,他所说的一切,对自己来讲一点都不陌生,只是太突然,太突然了!
赵世文见他越是不动,便愈加难过,几近崩溃。眼泪从他眼中汹涌而出,他抓着千叶俊雄的手语无伦次、泣不成声地絮叨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是恪文……我只是长大了,你不认识我了吗?你不记得我了吗?”
千叶俊雄仿佛被重锤击过,现在颤动的不止是五脏六腑,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脑子里嗡嗡一片乱响,望着眼前还在哭诉的赵世文,他一个字也听不到,脑中记起一阵刀光火影,黑暗重重,哭喊、风声、浪声充盈于耳。然而他的记忆却仿佛越不过这道可怕的屏障,他就是想不起来往日许多的细节,怎么努力也想不起,这让他头更加地疼痛,他低吼一声:“不可能!怎么可能在这里?”
他这一喊,让耳边那些嘈杂声消退了下去,眼前赵世文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他正在喊着自己,跟自己说话,哭着跪倒在自己跟前。他曾设想过无数次与妻儿重逢的情景,但绝不应该是在此情境此之下呀?
赵世文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忙拉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左边肩颈,道:“爹,你还记得这个疤么?是我小时候被哥哥用剪刀划的,我自己是不记得,是娘亲告诉我的!你认得吗?”
千叶俊雄看着灯光下那两个凹陷的伤疤,脑海中更加清晰起来。许多遥远的记忆几年来从不曾被人提起,此时由某个小小细节的提醒,一切豁然清醒。许多记忆如狂风海啸一般喷涌而来,千叶俊雄像一叶小船,被浪打得不知方向。
是的,孩子们小时候个个聪明活泼,调皮捣蛋,有一天,次子不知为何突然拿剪刀刺向小弟肩颈,张开的剪刀刃顿时在恪文的肩上扎出两个深深的伤口,血如泉水喷涌,幸亏自己是精通医术救得及时,不然小儿子性命不保。
赵世文接着道:“为这个你狠狠打了哥哥,他因为害怕就想逃跑,结果掉进了海里,他才被海水泡坏了眼睛!”
千叶俊雄的眼中终于落下泪来,他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妻子常常因为照顾多病的次子而顾不到其他几个,常常与次子同吃同睡,他脑海中多次泛起过的便是妻子抱着那孩子睡着了的情景。
千叶俊雄也有些控制不住声音发抖地问:“是了,你娘亲……你娘亲……”
赵世文再次迅速回答:“母亲姓蓝,名蝶衣。小时候我们常常去龙月岛东面的大草坡上放风筝,我记得娘亲总是和你一起带着哥哥站在小树荫底下,看我和小昭还有表哥表妹们一起玩。”
千叶俊雄眼前的世界整个都在摇晃。他的头太痛,痛得快要裂开;他丢失的记忆太重,回来得太快,重得头都抬不起来。因为重伤与治疗,七年前的许多记忆已缺失了,也无人能启发他记起,但是关于妻子的记忆保留得最多,从他们相识到分离,几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一刻也没忘记。他始终记得她的脸,她在自己眼前的一举一动,她蓝色的长裙在阳光下被风吹得像波纹一样的褶子。新婚之夜,他们从闹哄哄的晚宴中偷偷跑出来,在月光下划着小船去海上吹风,月色下的她美得教人难忘。还有她的名字,是他取的:蓝蝶衣,那是因为他曾见到一只蓝色的小蝴蝶停留在她少女时的发鬓上。
千叶俊雄望着眼前的赵世文,双手微颤地伸向他,触到了那张年轻的脸:这眉眼真是越看越像自己,那肩颈上陈年的旧伤,也是独一无二的,伤口的形状与位置,都曾经牢牢地在他的记忆里。不同的是,曾经的娇小孩童,现在已长成了青春少年,几乎已与自己一样高了,作为父亲的他已经错过了那一段成长的日子。然而庆幸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苦难,穿越了千山万水的阻隔,这孩子竟然这样意外地来到了自己跟前,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儿子!
千叶俊雄心中热血翻涌,直感觉眼睛湿润温热,捧着赵世文的脸,不敢相信地道:“你是我的恪儿……”
赵世文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终于崩溃,他跪倒在父亲面前,哭得像个三岁孩子:“爹!我从敢没想过还能见到你!被抓的时候,他们就告诉我你死了,家里人全都死了,我哭得不想吃饭,怕得睡不着觉,因为我一睡觉就做恶梦,梦见我一个人在龙月岛空荡荡的家里,找遍每个屋子,谁也找不见!”赵世文语无伦次地哭诉着,从七年前被俘至今,这是他最痛快的一次大哭。
千叶俊雄听得心酸至极,低头双手抱着赵世文的肩,安抚着他。
待两人都稍稍平静了,千叶俊雄才问:“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在这里!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来的?”
赵世文便将自己如何被人打昏,如何运进宁王府被软禁六七年,两个月前又如何被武师蓝颜巧计救出后安顿在此,一一都向父亲简短地说了一遍。
于是这个深夜,在这个浴池里,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千叶俊雄与赵世文这对父子经历了几年的创伤与离苦,一切像是一场恶梦醒来。来不及诉说这些年的离伤,心中的悲伤却抢先化作了泪决堤而出,淹没了一切言语。